听说近来永陵陆家不太安稳,坊间议论纷纷,宣禾在山门内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而陆会章此时正在南海修行,他在元婴境界将修至瓶颈,一直在寻找破境的法门,距宣禾上回见他,已过了约莫一年。
偏偏关于陆家的流言一直没消停过,宣禾放心不下,给陆会章去了信,迟迟没有回音。
淮玉笑她:“你光是听了几句谣传就这样牵肠挂肚,陆师兄正在南海闭关,怎么给你回信?依我看,你横竖定不下心修炼,不如亲自去永陵看个究竟,省得在燕山里疑神疑鬼。”
宣禾觉得她说得有理,抄起月魄剑便往永陵郡赶去,匆忙之中,落下了她的传音石。
宣禾马不停蹄,一路赶到了流云榭外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家中仆从见了她,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门去。
“陆伯伯呢?”宣禾进门后始终没见到陆迁的身影,她忍不住问。
仆从告诉她:“家主身体抱恙,在打坐修养,宣姑娘若要见家主,大概要等上几日。”
宣禾关心道:“要紧吗?”
“这我便不清楚了,宣姑娘可要小住上几日,待家主出关?”
宣禾想了想,既然得闲,还是见过陆迁后再走不迟。
陆迁是陆家家主,其人性格孤僻,鲜少与人往来,宣禾幼时常来流云榭寻陆会章,见了他很是害怕。在小宣禾眼里,他就是个不近人情的怪人,就连陆会章与他也是关系平平,故而陆会章常年漂泊在外,很少在流云榭长住。
就这么在流云榭待了几日,宣禾总觉得这儿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三日后她去院中寻那仆从,却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他手里端着什么,往陆迁住处去了。
宣禾问仆从:“那是谁?”
仆从小声说:“嘘,是族老座下的死卫,来给家主送东西呢。”
宣禾往西边看去,流云榭往西有一座陆家祖宅,里头住着年岁过千却未曾登仙的陆家老祖,因年事已高,只能幽居祖宅中,不问世事,几近让人遗忘。
宣禾第一次在陆家见到与族老相关的人出现,很是诧异。
黑衣人走后,宣禾悄然跟了过去,才跟出去不远,那人冷不丁停步转过头。
宣禾当即收拢灵识,躲到墙后不敢再跟,此人修为高深,再跟下去就是她不识趣了。她不过活了四百年,即便是天纵英才,在陆家老祖五千年修为面前,着实不够看,她不敢冒犯。
宣禾回到流云榭,往床榻上一躺,直觉告诉她,外头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她找不出头绪,只好点着灯入梦。
夜半时分,屋外的灵力波动将她惊醒,一道陌生的灵识闯进她的感知范围中,宣禾侧身躺着,没有立即爬起来,直到有人接近她的床榻。
她翻身按住那人的手,飞快打量一眼,来人一袭夜行衣,看不见面目。
知她是在守株待兔,那人不装了,一个手刀朝她劈来,宣禾松开他在床上一滚,抓起被褥往他头上盖去。
这一下使了十足的力道,被褥被击碎,细碎的棉絮四散开来,纷纷而下,挡住了二人的视线。
宣禾正要趁乱擒住他问个明白,刚扑出去,就听见远方传来悠扬的古琴声,不容拒绝地钻进她的耳内,宣禾顿感头疼,捂住耳朵,却阻挡不了那魔音入耳。
她立即狠下心,封住了听觉,转头去拿剑,谁知在乾坤袋中摸了个空。
宣禾一愣,再抬头时,闯入她房中的人已经不在。
好一手探囊取物。
宣禾念诀恢复了听觉,果然那古琴音消失了。
宣禾困惑不已,适才那身着夜行衣之人与她能过上两手,而能奏出古琴音的显然是修为在她之上的绝世高手,如此大的阵仗,竟只是冲着她的法器来?
她空手追出门,夜深人静,只瞧见陆迁的住所燃起熊熊大火。
宣禾暗道不妙,飞身前去查看。
大火应燃了有一会儿,这样大的动静,四周见不到一个家仆,宣禾眉头紧蹙,来到在屋前,见房门紧闭。
陆迁在里头吗?
宣禾催动灵力,察觉出屋内有灵力波动,若陆迁在入定中可就危险了。
救人要紧,宣禾顾不了那么多了,随意捏了个御水诀便破门而入,门内的景象却叫她大吃一惊。
陆迁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还鲜红的血从他指缝中溢出,而他胸口直直插着的正是她的月魄剑。
“陆伯伯!”宣禾蹲身查看他的状况。
陆迁双目通红,瞳孔发散,一副走火入魔的姿态,幸而他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指着屋外艰难道:“走……带会章走……”
用尽全力说完这句话,陆迁就重重合上了眼。
宣禾说不出话来,伸手一探,陆迁已然气绝。
“怎么会……”陆迁已是化神境的高手,怎么会走得如此突然?
宣禾感到不可置信,她记下陆迁的话,含泪拔出他胸口的剑,断然起身离开。
刚踏出门槛,有一人风尘仆仆,迎面朝她走来,宣禾定住。
是陆会章。
二人相对而视,她低头看着手中染血的月魄剑:“不是……”
陆会章三两步走上前,拉开她,朝屋内一看,浑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凝固。
宣禾无从解释,转头看陆会章僵住的侧脸,他没有表情,看不出悲戚,僵立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抓住了宣禾的手臂,将她往外一推。
他艰涩道:“走,回燕山。”
“不。”宣禾骤然清醒,陆迁死得蹊跷,凭着他生前最后一句话,她说什么也能够在这时离开永陵郡。她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无用,只是急促道:“我在长泽湖边等你,我有话要说,无论什么时候,你一定记得来!”
……
陆迁死了,就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地,如此大的变故,却没在修仙界掀起半点波澜,只有零零碎碎的消息传出,说陆迁死于宣禾之手,听过的人都当是无稽之谈,一笑而过。
陆迁后事从简,流云榭闭门谢客,连个上门吊唁的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流云榭里只剩陆会章一人。
他本该在南海修行,睁眼便收到宣禾几日前传来的消息,给她回信时,应答他的却是唐珂。唐珂告诉他,宣禾独自去了永陵郡,他得知后立即动身,没想到回来后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他当然不可能怀疑宣禾,可他需要一个理由,在找到这个理由前,他不敢去见她。
陆会章来到父亲的住所,麻木地收拾起他的旧物。
他与父亲并不亲近,陆迁从来不许他踏足这里,屋内的一切于他都是陌生的。
大多物品都被那把火烧成了灰烬,书房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只剩半张脸的女子画像,尽管素未谋面,陆会章却知道,那是他娘。
他将画像轻轻揭下,发现画像后还有个嵌入墙面的方格,方格内放着一本书。
陆会章将那本书顺手拿了出来,随手一翻——眼前画面突然模糊起来,耳边传来了男子的呜咽声,朦朦胧胧地,他看见了两个身影。
陆会章凝神,那画面渐渐清晰了。
“对不起,对不起……”男子哽咽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的怀里的女子已没了生息,一把短刃插在她的胸前,持刀之人正是那悲泣着的男子,他的父亲,陆迁。
女子的尸身被带走,陆迁失了魂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庭院中静下来,继而一声孩童的啼哭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仆从将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孩送到陆迁眼下,陆迁只是冷眼地看着,无动于衷。
画面一转,五百年过去。
陆迁踏入阴冷的祖宅中,面对着一张老旧的屏风,他出言无状,毫无平时里的仪态:“无情道!无情道!你要我绝情断念,杀了越儿破境,我做了,你要我振兴陆家门楣,我一刻不敢忘,可如今,除了一身修为,我一无所有!你还要我如何?我要这一身修为又有何用?”
“五百年前你不过是骗过了自己,你若真斩断情根,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你应当问问自己,可是真参悟了其中道法,这样简单的道理,何需来问我?”屏风后传出道沧桑浑浊的声音,与陆迁相反,那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五百年过去,你若再想不明白,这一身修为也要荒废了。”
“我每每闭眼就是那一日的情景,看见会章就像看见她的影子,你叫我怎么想明白?”陆迁癫狂地大笑起来,“也好,也好,这一身修为不要也罢,这样就不能如你的愿了!”
陆迁狂笑着扬长而去。
屏风后之人哀叹道:“五百年了,我本以为他能明白我的苦心,担起陆家重任,谁知他终究成不了气候。他已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我陆家万年基业,断不能断送在他手里……”
“族老?”
“给他送去吧。”
……
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再度清晰时,手中的书册已是合上。
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么?陆会章怔然,他定定神,将书册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婉转的古琴声,陆会章从窗口望出去,毫不犹豫地推门向西边走去。
他来到那座祖宅前,年幼时,父亲带他来过一回,那时的他只知道,这里边住着他的祖爷爷,他害怕那股破败腐朽的气息,躲在父亲身后磕了几个头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如今无人挡在他身前,他无处可逃。
陆会章有种预感,也许推开眼前这扇门,就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