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不过一瞬,白芒很快就隐匿在黑暗中,像是从没出现过。
连同那个最熟悉的背影。
方远仁踉跄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跑去:“星洄!顾星洄!!”
溢着血的指尖刚碰上那背影,沉夜就吞噬了一切。
方远仁本就发凉的指尖愈发冰冷。
他抚摸着已经消失的幻影,喉间急促滚了好几下,眼圈发红。
还没来得及缅怀,就看到崽崽不知什么时候摔在了地上,小脸煞白,毫无声息。
“星洄!”方远仁的心一下揪紧,忙蹲下身把崽崽抱起,确定他还活着后,一把塞进了衣服里,拔腿就想往大娘的家里跑,起码暂住一宿。
方远仁两条虚软到差点站不住的腿跑了没几步,突然停下。
不行,不能去那里。
溯芳木的香味就是个活靶子,让崽崽到哪里都不安全。这一次是黑喙,下一次呢?就算不用血契,谁知道又会来个什么东西?
绝对、绝对不能让顾星洄再出危险。
方远仁头痛欲裂,举目四望,这奇穷无比的陈家村竟然没有一处庇护之地。
也是,凡人怎么跟那些妖物相提并论。
从衣襟处散发的香味越来越浓,方远仁紧紧盯着四周,愈发焦急。突然,他灵光一闪。
对了,香味,只要能把溯芳木的香味掩盖住,顾星洄就能暂时安全。
方远仁神色振了振,带着顾星洄一拐一瘸地朝陈家村最深处走去。
这些村子,虽闭塞贫穷,但在某一件事情上,绝对不会吝啬,甚至愿意倾尽家产,那便是,祭神。
凡是越落后,越守旧的村子,香火必定越旺盛。
这场不停歇的夜雨终于在天亮之前退去。
与怪物搏斗的伤口愈发疼痛,方远仁抱着顾星洄的手臂都接近麻木,几乎是凭着一腔意志力在行走。终于,在看到不远处一个古朴匾额上的“土地庙”三个字,方远仁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哟,天都没亮就在这拜着了,求啥啊,这么积极。”
旁边的小路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小臂上挎着个竹篮子,看样子是赶在农作前先来拜拜土地爷。
方远仁被那竹篮子里的苹果和橙子馋得咽了咽口水。
中年男子目的很明确,矮身进了这间由石头垒成的土地庙,先把水果拿出来,仔细地擦拭后摆在神坛中间,又从篮子的最底处拿出一把香,一股脑地点上火,插在了唯一的香坛中。
男人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方远仁也不知道拜神为什么要说的那么大声,可能是每个地方习俗不同吧,总之,男人公之于众的祈愿就这么挤进了方远仁昏昏沉沉的脑袋里。
“土地爷!我,二牛,还记得吗?这次来是想向您求个愿,就是这几天能不能不下雨了啊,我们家的地都快被淹了,这要是淹了,收成不好,这日子就更过不下去了。”
男人在这里嘀嘀咕咕,抱怨半天,又发现自己态度不好,一直认错。
庙里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方远仁跪坐在庙外,看到仍在昏迷的崽崽,愈发着急,瞥了一眼天色后忍不住开口:“放心吧,这几天不会下雨的。”
男人一句“对不起土地爷我下次再也不会乱发脾气了 ”被方远仁打断,暴跳如雷:“你又知道??”
换做是平时,方远仁就会告诉他,因为这几夜的雨已经下透了,现在天空干净的一片云都没有,是绝对不会下雨的。
可这时,方远仁没有半点心思周旋,只想把人赶走,就冷漠又笃定道:“是,土地公说的。”
二牛刚想反驳,方远仁就转过脸,一双熬了一宿有些发红的眼睛盯着他:“土地公没跟你说吗?”
???
二牛几乎是立刻,闭上了嘴。
完了,真没。
自认没有受到神眷的二牛很是惊恐,他仰望着神像上高深莫测的表情,煞白着脸磕了好几个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浓郁到呛人的香火味完全掩盖住了溯芳木的味道,方远仁终于安了心,抱着崽崽躺在地上直喘粗气。
土地庙不大,但五脏俱全。
庙的正中间是一个泥塑的土地公神像,大概是没钱修缮的原因,神像的面目有些模糊,前头是供给香客的香盏和香案。侧边开辟出了一间小屋子,面积不大但东西齐全,是专门给侍神者留的。
方远仁内心一边念着罪过,一边拿下了香案上的几枚饼和水果,啊呜咬了一口后,还是良心谴责,眼泪汪汪地跪在神像面前忏悔:“土地公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不是故意要偷吃贡品的,实在走投无路,我先借着,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您最立个最风光的神像,最豪华的庙宇。”
方远仁认认真真的嘀咕完,咬了一大口苹果,继续忏悔:“那个,您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啊。真的真的,我以后一定加倍奉还!”
没什么东西的土地庙说话还有回音,在这日光不能完全照进的屋子里有些瘆人。
方才一进来,方远仁就立刻查看了崽崽的情况,发现他只是力量消耗太大昏睡后,才抱着他好一顿清洗打理,把人结结实实地塞进了被窝里。
方远仁将目光看向小屋,露了点笑意。
那笑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温暖与安稳让崽崽的小脸恢复了红润,方远仁转回目光,再朝神像拜下时,已是十二分的虔诚与专注。
“求土地公保佑,让顾星洄一辈子平平安安,再无劫难。”
方远仁一叩毕,眼眶有些发热:“请诸神明鉴,道侣顾星洄行事光明,一生磊落,却因门派之争身亡,而今借神木之躯重生,遗忘前尘,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请诸神看在顾星洄敬天地鬼神的份上,庇佑他,福泽他。”
最后一叩时,方远仁攥着蒲团的手指都有些泛白。
“我知改命为逆天行为,此事皆为方远仁一人所作,若上天施惩,请加诸我一人身上。”
或许上天已经降下惩罚了吧。
不然为什么,他的道侣,会重生成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崽崽?
忘了过往,忘了他。
磕下去的头没有抬起,无法回避的思绪让方远仁的眼眶不断发烫。
顾星洄,他的师兄,他的道侣,他的倾心之人,一年前,在万剑门的上门寻仇中,为了保护门派,死在了他身前。
那寻仇门派给出的理由蹩脚又好笑,竟然是因为身为掌门的顾星洄垄断了周围所有有根基的弟子,目的就是让其他的修仙门派后继无人,其心可诛。
方远仁记得,当时自己还被这一段话气的笑出了声。
什么垄断,明明就是那些弟子慕名而来,这种幼稚的理由都能作为寻仇的理由,实在不像一个仙门大宗的做派。
可后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
万剑门的这一个理由竟然引得周围其他的门派也纷纷应和,不约而同地派出了实力最高的弟子,前来围剿。
决战的当晚,洗去满身血腥的顾星洄披着外衣,坐在床边,收紧手臂有力地揽着他。
“阿仁。”
顾星洄揽他在怀,手指轻轻抚在他眉间:“愁眉不展的,怎么了?”
原本缩在被中的方远仁就势环上他的肩膀,整个人坐到了他怀中,怏怏的:“星洄,明天一仗,你有把握吗?”
顾星洄停了片刻,摩挲着他的下颌,带着一如既往让他心安的笑,安抚道:“都是为夫不好,还得让阿仁担心我。”
方远仁得不到准信有些不安,自己念着:“旧掌门仙逝,长老们基本都外出了还没回来,剩下的弟子们也还没成才,可是来犯者人多势众的……”
沐浴过还有些潮湿的吻落了下来。
顾星洄的吻一向缠绵轻柔,像轻落枝头的细雪,可今晚,却带着让方远仁不知所措的力度。
方远仁被咬疼了,细白的手指推了推他的肩膀,可顾星洄不仅没停,还别着他的侧脸,变本加厉地舔舐、啃咬。
一吻结束后,顾星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安抚地抚摸着方远仁的后背,从床边暗格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阿仁,这本门派秘辛,你先替我拿着。”
方远仁顿时警铃大作,顾不上摸自己发烫的唇,慢慢直起了腰背,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星洄:“为什么?”
顾星洄与他对视,笑道:“看他们那些人的行径,不像是君子所为,我怕他们出其不意,先攻进这正殿。这册子里是星云派立命之本,定要先妥善安置。”
他像是猜透方远仁所想,指腹揉了揉他依旧殷红饱满的下唇,道:“我要与他们刀剑相向的,万一到时候,掉出来就不好了。”
方远仁静了片刻,沉默着接过了那本册子。
后来。
跪在蒲团上的方远仁抿紧了双唇,双肩发抖。
顾星洄身死那一刻,那些人欢呼着攻入了每一处殿堂,只留下万念俱灰的方远仁。
那些弟子们看都不看方远仁。
一介没有什么道行的遗孀,能有什么威胁?
再后来,方远仁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翻到册子上复活术的欣喜若狂,找寻材料的拼尽全力,耗尽一身灵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回顾星洄这个人。
一年,整整一年的时间。精疲力尽的方远仁跪在布置好的复活阵法前,满心期许。
阵法光芒散去后,原本俊朗的面容没有出现,饱含爱意的呼唤也没有出现。
只有一个不谙世事,扯着他裤脚哭的撕心裂肺的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