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胜寒一路追，在一栋老房子的角落里看见路遥。

路遥面朝墙壁，背对外面站着，肩膀微微地发着抖，双拳握得死紧，隐忍着什么似的，脸色鼓得潮红。

方胜寒站在他身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好。

癌症作为最凶险的绝症，只要确诊，等于被打上了死亡证明。

雨势刚停歇没多久，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把老房子的阴暗角落遮罩得阴凉潮湿。路遥的后背隐在背光处，单薄得可怜。

方胜寒看得双眼发酸，轻轻地从后靠了上去。路遥的后背冰凉得骇人。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路遥低声地开口，“爸爸他……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医生说不做手术的话只有几个月时间。”

“那就做手术吧？”方胜寒把脸贴在路遥的后背上，感受着他止不住的战栗，细声道：“5年存活率还是挺高的，我家认识省医的院长，周末我带你们过去。有我在的话，不用等门诊。我们重新给叔叔做一次详细的检查，制定一套治疗方案。说不定发现得早，不止5年，10年以上存活案例也不是没有。”

路遥有些动摇了，往后回头问道：“真的吗？10年存活也有的？”

“当然了。现在医学发达，癌症听着骇人，只要积极治疗，也可以存活很久的。”

路遥激动得转过身来，一把揽住方胜寒的肩膀，“你没有骗我吧？”

“这种事怎么能骗你呢。这个周末我们就一起去省医。”

路遥这才从阴郁之中打起点精神，抱住方胜寒的手像拿着救生圈一样焦急，死死地抓住，“好，好！谢谢你！”

路卫平撑着伞，怕儿子冒雨出去淋湿了感冒，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旮旯里看到了路遥和方胜寒的身影。一开始还有些不解，等定睛看了一阵，见两男孩抱在一起，蓦地明白了，急急转过身来。

他愣在原地，也不知是癌症的消息更让他愕然，还是撞见了儿子秘不外宣的恋情更让他愕然。思绪万千地混乱了良久，终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急匆匆地回家了。

当晚幺姑没有留下方胜寒吃饭，方胜寒自然不会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和路遥交待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一家三口沉默着吃完饭，路遥把方胜寒的提议说了出来，一一解释完，最后总结道：“认识医生的话，爸爸的病应该会好很多。”他有意让妈妈接受方胜寒，卖乖地说：“其实方胜寒真的很照顾我们家。有他在的话，以后有什么困难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没想到幺姑和路卫平不领情，只默默地放下饭碗和筷子。

路卫平说：“我……不打算治疗了。”

幺姑和路遥齐齐看向他。

路卫平说：“治疗得花很大一笔钱，我想把这些钱省下来。以后路遥还得读大学，结婚生子，每一样都要钱。”他把手放到两腿之间，低着头，语气缓慢而坚定，“把看病的钱省下来。再说，癌症嘛，治不好的，是个无底洞。”

路遥还想再劝。

路卫平说：“我已经拖累你们了，剩下的日子就让我良心好过些吧。”他不愿意治疗，幺姑也没有劝一劝的意思，只默然地接受他的每一个决定。

本来就要离婚的关系，说多了反而越轨。

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地过着。路卫平一边为路遥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一边拉着儿子做些他在监狱里想做，却做不了的‘第一次’。

他拉着路遥吃夜宵，买衣服，打篮球，去游乐园。每做到一样，他都特别兴奋得手舞足蹈。

只是病情每况愈下，夜里咳嗽的时间更长，咳得更猛，咯血的情况也比刚开始厉害。

幺姑和路遥从触目惊心到习以为常，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星期。人穷志短，穷到一定的地步，连命也不如钱来得矜贵。

幺姑一边收拾着路卫平的呕吐物，一边跟儿子说：“这事要是发生在方胜寒家，至少不会弄得这么狼狈。”

路遥倒着水。

幺姑又说：“你现在还没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吗？”

路遥依然没有反应。

幺姑说：“人家把医生介绍给你，你却因为没钱而拒绝。要说方胜寒不嫌你寒酸，那真是奇了怪了。”

“他……不会这样的。”

“方胜寒是个体面的孩子，心里想什么是一回事，不会说出来让大家难做。妈妈虽然不喜欢他，但客观来说，他教养还是不错的。”

“……我说了，他不会这样想我的。”

幺姑没再反驳他，只道：“他是不是这样的人，你就走着瞧吧。”

竞赛的日子如期而至。领队老师带着6名学生到指定的比赛场地，根据工作人员的指引，纷纷入座休息室去。

会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布置，气氛倒算轻松和谐。距离比赛还有不到半小时，广播提醒各位参赛选手准备好。

带队老师开始有些紧张了，正吩咐着大家平常心就好，忽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快要开始比赛的当口，他不想理会，结果手机停下后又开始震。

“喂？比赛快开始了，有什么事快说。”带队老师不耐烦地轻斥了一声，然后脸色难看地瞄了一眼路遥，“这事……急吗？哦，这样，那我跟他说一声吧。嗯，好的。”

挂掉电话，带队老师招来路遥，和他在休息室后门聊了两句，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遥点头，说了声知道了，眼眶红了一圈。

距离比赛还有不到10分钟。方胜寒问路遥，“发生什么事了？”

路遥有些懵地发呆，“我爸爸刚才晕倒了，紧急送去了医院。”

组里另一个同学急忙说道：“啊？怎么会这种时候晕倒。先说好啊，你别影响今天的发挥，要是拿不到金奖回去的话，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路遥压根没听见对方说了什么，反倒是方胜寒生气地瞪了回去，“还不知道会是谁扯后腿呢。”

爸爸的情况还不清楚，也不可能此时此刻打电话到医院确认。要路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比赛中去，实在强人所难。

带队老师也看出了路遥心不在焉，可生老病死的事由不得人不去在意，何况那是自己爸爸。即使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

果然路遥拿着卷子的时候，精神不如平时，连下笔的速度也慢了许多。铃声在结束前5分钟响起，预示着剩下给大家检查答案的时间不多了。

路遥这时才茫然地写下最后一个字，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检查答案。同组的同学急得跺脚，恨不得把路遥的试卷拿过来自己一并做了。

可是团队比赛考验的是综合实力，又不是个人赛，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等比赛一轮轮地过去，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当天的下午了。

路遥没有跟大家去庆祝，一离开赛场就直奔医院去了。方胜寒紧跟其后，拉住路遥说：“招的士吧。”

的士比地铁快很多，到了医院的时候，路卫平还在抢救当中。路遥箭一样冲到幺姑身前，见她低垂着脸，急急问道：“爸爸怎么了？”

幺姑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一看到儿子来到，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决堤般地涌了出来，“医生说……说癌细胞转移到大脑了……刚才做了检查，脑里面长了好几个肿瘤，压住了神经。”

话刚说完，主治医师从手术室推门出来，问了句：“谁是路卫平的家属。”

路遥搀扶着幺姑走上前，听医生解释说：“癌细胞从原发位置扩散到脑部，发展得相当迅猛，已经形成了脑转移瘤。今天急救手术的目的是减轻病人的痛苦。因为脑神经被肿瘤压着，醒来的时候会有各种因脑部引起的症状，比如失忆、半身无力、头痛……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们看能为病人做点什么吧。临终关怀的事，你们好好商量一下……”

医生之后说了什么，路遥没再听清楚。他扶着幺姑坐下，木楞地看着主治医师再次走进手术室去。

他刚有了爸爸，才一个月时间，甚至还没来得及熟练地喊一声‘爸爸’，很快又要失去他了。笨重的身体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找不着落脚点。似乎下一秒就会灵魂出窍地瘫软在地上。

路遥无力地往一旁靠了靠，才发现肩膀被方胜寒揽住，借着力给他支撑起来。

“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转头看去，方胜寒惨白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连笑容也带着几分痛苦。

路遥精神错乱地问他，“你也不舍得我爸爸吗？”

“他是你爸爸啊。”方胜寒叹了口气，“我是不舍得你难过。”

“我……是不是很快就没、没……”没爸爸几个字，路遥说不出口，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呢喃和哭嗓，“他还在牢里住了那么久，日子刚要变好，他、他怎么就……”

方胜寒看路遥掩面哽咽，也跟着不好受，“傻瓜，说什么呢，叔叔不是还在吗。你别哭，先别哭。晦气呢。”

路遥回过神来，“是啊，我、我还有爸爸的。”他实在找不到解决悲伤的方法，只好靠在方胜寒的肩膀上，吸取一丝丝安慰和勇气来面对手术室内昏迷不醒的爸爸。

当晚路卫平被推回病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幺姑回家拿换洗的衣服来。安静得可怕的病房里，只有路遥和方胜寒。

两人没再说话，互相依偎着等待路卫平醒过来。偶尔路遥会惊吓一般弹起，问：“爸爸呢，醒了吗？”

方胜寒便轻柔地扫着他的后背，“还没醒过来，再等等吧。”

直到深夜，路卫平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的时候没想起自己在哪里。等意识慢慢恢复，记忆回笼起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走了一趟鬼门关。随即心下大惊，急急叫道：“路遥、路遥！”

他一心记挂着孩子，害怕自己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没能再见路遥一面。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大叫，幸好路遥就在他旁边，扑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里呢。爸爸……你、你觉得怎么样？”

路卫平看见儿子的一刻才安静下来，定着眼睛打量了片刻，忽地哭了，“爸爸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在这里呢。”路遥拿起纸巾，强忍着眼泪给爸爸擦干眼角，“哭什么呢，医生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路卫平着急说话，脑袋却怎么也运转不起来，“爸爸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好多事没有跟你一起做过。本来想……出狱之后，都跟你做一遍的。爸爸有个清单，上面写着呢……”

他证明似地想把清单翻出来，干瘦的手在身上摸了两圈，才想起自己躺在病房里，一下子急出了眼泪，“真的，爸爸有清单的……有的……”

路遥这才想起路卫平之前不停地说过好几次‘第一次’，忽地心酸得无以复加，“等你出院之后，我们照着清单一个一个来。”

路卫平哭得更加停不下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来不及了，爸爸……等不到那天了……”他还想说什么，想起没有见到幺姑，于是梗着脖子想坐起来找人。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却见到方胜寒。他刚做完手术的脑袋本来不怎么清楚，这时意外地有了激烈的反应。條地握住路遥的手，说：“……儿子，你同学怎么会在这里？”

路遥颔首嗯了一声，刚想叫方胜寒过来，却被路卫平用力拉住了手腕，“爸爸时日无多了，儿子……你能不能答应爸爸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