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烟罗的帐子轻轻荡起,后殿中的气氛诡异至极。
“谈条件?”销骨针虽然不在手里,可银柄弯刀最初也是属于计枵的武器,再用起来也一样顺手,“是我礼貌过头,这才让你产生了我好说话的错觉?”
“我从来不觉得你好说话。”姜泠实话实说,“骨灰在我这里,至于要不要谈条件,选择权在你。”
自己说出的话又被送还给自己,回旋镖是挺让人难受的。如果是别人,计枵尚且还能赌一赌对方的善心,可偏偏开口威胁他的人和又臭又硬的殷漠一样——睚眦必报还不留情面,这就让他不敢拒绝谈判。
“可以,按你说的做。”来回想了半天,计枵决定先答应下来,“除了他,其他人都可以走。”
“他”指的是凌岓,卫斯诚一听就急了,“那和你刚刚说的有什么区别?”
“刚刚是留下两条命,现在只留下一条,我已经足够开恩了。”
“放他走。”姜泠掂了掂衣服兜住的骨灰,对计枵说,“托你的福,上一次解销骨针上的毒,我吃的药就是由纯善之人作为药引做成的。你要还是不甘心,留我一个就够了。”
“你?”人是会被气笑的,譬如现在的计枵。
“行了别废话了,只要你一句话,这些东西就能回到你手上。我都不认识这人是谁,她的骨灰对我而言就更没用了。”
一个人烧成灰的分量不算太重,姜泠拿在手里也不是负担。她坐在计枵弹琴的凳子上,无比悠闲地翘着腿,“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很乐意和你做交换。但是如果你不答应,那扬了它也无所谓。”
“不愧是殷漠的徒弟,和他一样无耻。”
“您还是太谦虚了。”姜泠反唇相讥,“跟您比起来,我这算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还是温馨提醒一句,再这么一直磨蹭下去,这些骨灰会不会缺斤少两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别——”计枵咬牙道,“都听你的。都走,全都放你们走行了吧!”
闻言,洪钟拉着卫斯诚自觉退让到一边。
“针给我,没有针什么都做不了。”
卫斯诚老老实实把卷包递上去。
在计枵手上,销骨针既能害人,也一样能救人。最早他还没有恶念大发被除名时,销骨针也不叫销骨针,叫定骨针,以寻骨救人为主用。
几针下去,沈径霜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对旁人的声音也有了正常反应。不得不承认,如果计枵能把害人的本事用在正途上,那他应该也很有建树。
“我早就给他吃过解药了。至于销骨针,我没在他身上用。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会好的。”计枵越过凌岓,径直走向马成林。
话虽这么说,可凌岓看起来还是不像痊愈的样子。洪钟凑上前去不停在他眼前晃手,对方面无表情。
卫斯诚正忙着看沈径霜的反应,没注意计枵嘴角扯过的一丝狞笑。鸽血红扳指刚要转动,有人把戴着戒指的手一把反拧到背后。
“耍心眼可不是有诚意的表现。”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以至于其他人还处于懵然状态。
“但话又说回来,谢谢你帮忙解毒。”
“谢我?”双手被反剪起来的计枵苦笑道,“倒不如说我是自掘坟墓,自讨苦吃。”
“诶嘿,真没事儿了!”洪钟第一个冲上来对准人脸捏了半天,“真是你呀!还真是你呀!”
“不是我还能是谁?”凌岓一手压制着计枵,一边把洪钟的手往下拿,“好好好,先放过我。等他把你师叔恢复正常了,你挂我身上都行。”
扳指被强行撸下来了,这下计枵不得不老老实实给马成林扎针。后者恢复正常后,看见洪钟,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没让他得逞吧?”
“没。”洪钟明白师叔说的是谁,“要是让他得逞了,您老哪儿还能醒过来呀!”
“料他也没办法得手!”马成林一拍胸脯,完全没注意身后就是当时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的人,“他问我琴谱的时候,我特意说反了两段音节。这种祸害,要救的也是…”——
姜泠上前一步捂住马成林的嘴,她怕这三言两语火上浇油,让计枵更加生气。
“送我们出去。”她说,“把我们送到出口,骨灰还你。我还能让你和你要救的人见一面。”
计枵面无表情,淡淡回答她,“送出城不太可能,我充其量把你们送出哭木宫。”
“为嘛…请问,为嘛不能送到出口啊?”洪钟小心问。
“因为出口随时在变,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出口。”计枵这次没卖关子,问什么答什么。
“你骗谁呢?这儿不是你建的吗?你不知道出口谁知道出口!”卫斯诚打死也不信计枵说的话。
“你高看我了。这儿原来是一座很繁华的城市,二百年前遭了灾,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整座城都被埋到地下了。我之所以取人怨气炼活尸,也是为了把这里重建起来为我所用。”
“也就是说,哭木宫不是你建的?”
“不是,哭木宫是一个昏君建的行宫,只是刚好被我拿来使用。里面的东西是这些年我四处收集的,就为了等她醒来以后,给她一个最好的环境。”
“周盼,还有城里那些人,还有救吗?”比起这座城市的历史变迁,姜泠更关心这些无端被卷进来的人。
“没救。”回答干脆利落。
“为什么?”
“你知道养蛊吗?”计枵自问自答,“把毒物放在一处养,时间到了以后只会剩下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最毒的。这座城里的人和毒虫一样,他们会自相残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剩下的,就是最强的。”
“就算是养蛊,也可以到中途放出来。”姜泠仍不死心。
“人不是虫子。”计枵摇了摇头,“有人进来的时候心心念念想出去,可现在却已经以杀戮为乐,不愿意出去了。有的人倒是也想跟你们出去,可在这种自相残杀、弱肉强食的地方,他们根本不相信其他人说的话。就算你想,你带得走他们吗?他们又凭什么要信你?”
“那周盼…”
“她就更不行了。当初,我帮她收拾那两个老东西的时候,提出的条件是交换她的皮囊。傀儡的皮囊能随意更换,人可不行,一旦失去了身上本来有的,就再也拿不回来了。更何况,她在人世中过得并不好,你还把她带回去干什么?继续受苦吗?”
这场对话最终以送出哭木宫为结尾,再没有人提出异议。
行至宫门前,姜泠把裹着骨灰的旧衣服递还给计枵,“如果你想,我应该能让你们见一面。”
“你可以不这么做的。”对方没有要领情的意思。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挟已逝之人相要挟。”
“那也好,反正没法复活,见一面也不错。”计枵突然豁达得令人害怕。
姜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密封袋套着的黑乎乎的东西,“把这件衣服扯掉一角,用这一角引火、点香,你就能如愿以偿。”
“谢谢,不送。”计枵接过密封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给他的是什么?”直到现在,凌岓才有机会单独和姜泠说两句话。
“兰家剩下的生犀香。”
片刻沉默后,换姜泠先开口:“伤真的好了?”
“好了。换给挚爱之人的心不能有残余毒素,所以他解药给得慷慨,也舍不得用傀儡术。”
“你什么时候清醒的?”
“你们来之前。”凌岓看着与自己并肩走在一起的姑娘,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还挺贴心,让我看了你们一路打上来的全过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找机会逃跑,结果被当成人质,反而和你们碰到一起了。”
“没事就好。”姜泠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嗯,还有就是,谢谢你。”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从没觉得道谢如此困难过。
“谢我什么?”
“谢你…救我。”被对方这么一问,又看见身边人衣服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凌岓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应该的。”只需三个字,就能成功让气氛陷入僵局。
快走回望月楼时,凌岓总算又幽幽憋出一句,“一会儿到了休息的地方,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不用。”姜泠觉得别扭,但偏偏说不上来哪里别扭。她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大大咧咧地拒绝,“都是小伤,用不着包扎。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满月夜已经过去了,街道上仍然黑蒙蒙的,但望月楼的灯却是长明不灭。一行四人变成了一行六人,再回到这里休息都没那么可怕了。
哭木宫里香雾袅袅,宫中人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看见朝思暮想的姑娘真真切切站在眼前注视着自己时,两百年未曾流泪的计枵鼻头一酸,泪如泉涌。
“我跟你们说,就在四楼,那个鬼一半人身一半骨架,见了人还要问‘我好看吗’?吓得我当场给它一个大嘴巴子…”
“可不是嘛!那半人身的厉鬼说来就来,直把一扇木门挠得吱呀作响…”只差一块醒木,洪钟就能摆摊说书了。
沈径霜听得津津有味,还在合时宜的空档处插进两句话,“我还以为取琴的人要来了,刚要给姜姜打电话,就被人闷头一棍…”
……
自相残杀的城中人、毒虫、养蛊、难以寻找的出口…这些事情都被暂且搁置到了一边。哭木宫里的两个人在互诉衷肠;望月楼中的一行人也在一边分食压缩饼干,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着这几天来各自的经历。
连日来的疲惫在安稳坐下的时候被尽数除去,气氛也回归到了短暂的宁静中。难得的片刻宁静之外,山雨欲来,却并不影响重逢相聚的人们苦中作乐。
宫殿之内,过往的桩桩件件都重现在眼前,计枵默不作声地看着。
男孩在一个最普通的夜晚来到人世,方圆百里的树木在一夜之间悉数被虫害啃噬干净。百木哭号,视为不祥,父母为他取名为“枵”,本意为中心空虚的树根。在遇到明媚如春光的姑娘以前,他都是独来独往,处处被人嫌恶的一个人。
天外石群飞来那日,计枵恰巧不在。等他回来时,古城原地消失,只剩碎石的一点尖角遗露在外。心上人深埋地下,尸骨无存,自此以后,没人再能劝阻得了处于正邪交界处之人的恶念。
尚未被除名的骨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找到古城遗迹——城里没有一个幸存者,所爱之人的家里只剩一堆散落在山石黄土中的遗骸。爱人离世后,计枵把原本的行宫重做修葺,改名为哭木宫——他就像被蛀空中心无处哭诉的老树。他把遗骸洗净,用一盏从东海深处寻来的人油蜡烛烧成灰,然后踏上了无尽头的塑魂重生之路。
仅剩的生犀香燃尽,余烟之中,有一个面容青涩的女孩杏眼含泪同计枵道别。生死两隔,活人追不上死者的步伐;塑魂重生的幻梦破灭,后者只能木木点头,在万念俱灰之中被迫接受再一次分离。
分离之人把燃尽的香灰和骨灰一并放进盒子里,敞开了所有宫门,抱着盒子走向宫殿后面。
哭木宫背靠一座矮山,山顶处有一块一人高的镇山石。这块石头从天外飞来,摧毁了整座城市,却又独独能让陷落地下的古城在数百年间保持原貌不变。每逢月圆的前一天,镇山石就会发出光亮,让地下古城难得暴露在“天光”之下。姜泠等人进城那天看到的“白昼”,就是源于镇山石。
整个石头是钉子的形状——顶部伞盖形的平面上长满了深深浅浅的小坑,中腰细长,最底下是十分尖锐的锥形,牢牢扎进山岩中。计枵把盒子放在顶部石面上,手里拿着不久前才回归本人的银柄弯刀。
所谓镇山石,顾名思义,就是能镇住整座山的石头。矮山虽小,底下汇集的能量却大。要想摧毁这座深埋地下百年的古城,只需要摧毁这座屹立宫殿后的矮山;而要想毁掉矮山,那么只需要让镇山石先崩塌即可。
“轰”一声巨响,整个古城都能听到。头顶上方没有电闪雷鸣,脚下的大地也没有要摇晃或是开裂的迹象。望月楼里的灯闪了又闪,楼外则不断有人在大呼小叫。陷落许久的城市即将迎来它的第二次浩劫,滞留城中的人们慌不择路,都希望能赶在彻底被掩埋之前,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