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空,温度渐热,盘绕在仙京的风也仿佛变得拥挤,余下的血腥味被黏湿空气的揉成一团,再也散不去。
焰熙安却依然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他怕吗?当然怕!焰圣不会是月魔的对手,他怕他保不住他的城人。
听到这个条件,银扬微愣了愣,余光不自觉投向远在身后的青白身段。他皱了皱眉,身形已经有点僵硬。视线收回时顺带掠过了紧护在镜夭身前的焰熙安。银扬低头紧了紧唇,还是低声道了句:“这可有意思了。”
月烬辰笑意盈盈地看着银筝,俯首等待他的回答,一缕茶发垂到肩前。
他笑得粲然,银筝却看得触目惊心。他强撑着与他对视了一会,终是重重地偏过头移开目光,垂眼道:“你自己问他们吧。”
“好极了。”月烬辰嘴上说着,唇角却压了下去,眼中深不可测。
他微转身,对着虚无的空气轻轻道:“鎏金人在哪?都站出来。”
又是一片死寂。但广场上明显有一批人暗暗松了口气,只要这魔头的目标转移了,仙京人就能躲过一劫。
焰熙安表面丝毫未动,一直负在背后的手悄悄轻攥了下镜夭的手腕,却被镜夭轻轻挣开。他听到她在背后轻声说:“放心。”
“啧,你们太没礼貌。名字叫不对,问问题也不回答。”他又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极其痛惜的神色,“要我再教一下你们吗?”
“没有人回答。我只能——”
“我是。”
广场上有人抬起了剑。焰熙安心一提,马上循声看去,是一名少年。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推算来看焰熙安当年离开鎏金时他也就十岁。他看了半晌也没记起他的名字。
正当此时,他听见银晚酬担忧地叫了声:“思今……”
银思今举着一把镀银铁剑往前走,已踏上凌霄殿的台阶。有人闭上了眼,等待着又一次腥风血雨的冲击。
焰熙安目光紧追着他,眉锁更深,掌心微动。
月烬辰见了他,居然高兴道:”小鬼,这么快又见面了。“
”银思今。“少年点点头道,说话间已走完最后一级阶梯,站定到月烬辰跟前。“你今天早上在鎏金城门拦住我,用你这把冰弓捉弄我,逼问我七年前的事,就是想做这个?”
说来奇怪,不知是不是清晨时见过一次,银思今觉得自己虽是强压下了对传说中大魔头的恐惧,但真的近距离面对月烬辰,心中却无几分真正的惊悸。相反,他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极其诡异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甚至给了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再自然不过地开口问他话的勇气。
月烬辰道:“误会了不是?我只是带你们回鎏金,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理了理方才因为在武场习练而弄皱的衣衿。这一动作本应是善意满满,友好至极,落在其他人眼里却是风声鹤唳,如临大敌。
被抚摸的人当然也是全身僵硬,听了他的话却忍不住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里有什么好的?这么早就爬起来练功,打鸣的鸡都看不下去。”月烬辰耸了耸肩,“小鬼,睡不够就长不高!”
银思今惊讶地张了张嘴。他同自己说的这些话甚至比早晨问路时还要自然随意,简直就是家里长辈在同小辈唠家常的语气,跟刚刚发生的噩梦般的一切、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格格不入到了极致,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一时反应不能,呆若木鸡。
等不到他应答,月烬辰也不恼,把他拉到一旁,又继续问道:“还有谁?”
陆续又有很多少年、青年走上前来。银思今张了张嘴唇,没说什么,他们都朝彼此点了点头,就算是互相交付了生死。
“你们知道比起没礼貌,我更讨厌的是什么吗?”月烬辰漫不经心地开口,低笑道:”是欺骗。“
人群中有衣衫开始嗦嗦抖动。
”你要带他们去鎏金做什么?“ 一道清亮女声打破了寂静的气墙,像是凛冽寒冬中穿来的一阵煦风,此情此景下竟让人生出片刻安心。
闻此声焰熙安心猛跳一拍,双眼圆瞪,青白衣不知何时已从身后走到了人群最前面。她身形纤细,体态轻盈,却立得极稳,面对月烬辰丝毫不退。
月烬辰明显怔了怔,笑唇弧度渐拢,眼底却第一次浮出一点温柔之色。
”姑娘是?“他放轻声音问道。
”鎏金城少主,镜夭。“
月扶点点头:“那城主可在?跟我回鎏金?”
他说着微微朝她俯近一点,刹那间忽有三力并发,一剑、一钗、一焰近乎同时从后方窜出,齐齐挡在镜夭前面。月烬辰反应极快,仰头往后撤了一步,叫道:“冰魄!”
一直被月烬辰冷落的那把冰弓原本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听到这一声后像是突然惊醒,竟凌空兀自迅速变换成长直利剑形态,抖擞振奋地横扫过来。白光闪过,金钗与银剑纷纷坠地,火焰消散不见。
冰魄回到月烬辰手中,他盯着面不改色的镜夭,听不出语气地道:“仙京倒是会怜香惜玉。”
“早听说鎏金城金碧辉煌,奢华富足,我不过是想欣赏欣赏鎏金宝地的风采,尝尝安乐盛平的滋味。值得你们这么同仇敌忾,刀戈相向?”
“……”
“……”
谁会相信?!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后退一步,竟向着镜夭行了个礼,姿势看起来极为散漫拙劣:“少主,我心恳切。”
镜夭看了他一眼,抬高声音淡淡道:“城主早已仙逝。但——言伯、鱼叔,都出来吧,鎏金断没有让小辈在前面迎客的道理。”
须臾静默,只闻几声盘旋在仙京上空的飞鸟深邃空灵的啼叫。
“哎、唉……少主。”人群中稀稀拉拉走出几个中年男人,发髻微散,声音浑浊。
镜夭收回目光,道:“人齐了,走吧。”
月烬辰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原本不知道因哪句话失去的笑意再爬上脸庞。他抬脚欲走,突然想到什么,止步侧身道:“少主,请。”
青白衣摆正微微卷起,暗红身影飞旋而上,墨簪从手中甩出逼向月扶,却被月烬辰抬手轻轻握住。
他蹙眉看向此簪主人,记忆中方才余光有几次瞥到过这抹红影,却没放在心上。现下此人近在咫尺,长发散落,红衣轻扬,绿纹浮袖,翩翩不凡。
月烬辰视线下移,见他腰间坠一排细管状银铃,从内而外依次变长,互相之间以金丝线固之,心中离奇生出一缕在意。
他开口道:“我说了,我是真心诚意的。”
话音未落,便将手中墨簪回掷了出去。焰熙安眸光一动,旋步欲躲,那墨簪却刚好击中了腰间丝线。焰熙安脸色一变,伸手去捧,已然来不及。
金丝立断,借着焰熙安转身的力道,几段银铃交错撞击在一起,发出几声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动听悦耳。
冰魄剑忽然在手中剧烈抖动,震荡欲裂,然而外人从旁却看不出一丝异样。月烬辰心神大乱,脸色微变,勉强按下没有发作。从出世以来,他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够如此,像在急切地召唤他、又像要死死地箍住他,不露痕迹、毫不费力便扰乱他的心志,压制了他和冰魄的力量。他定定地瞧着银铃和他的主人,眼神逐渐狠厉。
还摸不透那银铃究竟是何物有何作用,此时不宜直接交手。他压下心绪,轻笑道:“这位仁兄,既然这么主动上前,不如一起走?”
焰熙安面如霜雪,显然不想应他。他抬起手掌,敛息欲发。
“等等!”
银筝早已站起来,此刻突然冲到焰熙安身旁,抓住他的手腕,对他低声道:“你有几成把握能赢他?!”
焰熙安蹙眉不答。
“他阴晴不定,言语行动诡谲莫测。”银筝又压了压声音:“你既然没有把握赢他,就先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抓住软肋,再杀不迟。”
焰熙安无动于衷地看着他,那意思很明显不过:“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本出同源。”他道,“你和仙京的私怨我过后陪你再算。我不管你怎么入主的洗星阁,怎么当上的焰圣。在其位,就要尽其事。神祖遗训,不可不遵。”
上古神创世后殚精而竭,仍心系苍生,削银骨作仙灵,放血水以为圣,令仙灵佑之,圣灵愈之,世世代代,永不止休。
更何况,他不能放着整座鎏金城的人不管。
沉默片刻,焰熙安缓缓放下手。
在他们交头接耳的间隙,月烬辰毫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却仍紧盯着那排银铃出神。见二人皆转身面向他,他放下环抱的双臂,笑道:“怎么样?”
银筝挤出一个笑容:“这位是洗星阁焰圣,月魔阁下可要好好招待了。”
他说这话明显希望能有震慑之用,月烬辰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焰熙安回头和镜夭对望一眼,再转回身,首次对月烬辰露出了浅笑,温温和和:“那就请阁下带路吧。”
月烬辰在前,焰熙安与镜夭在中,少年在后,一行人步下凌霄殿,终是要离去。焰归宁于无人侧目处跟上队尾,无声无息。
忽然飘来一团厚重乌云,蓦然拥日光入怀。凌霄殿上刮过一阵凉风,仙京少君与左右护座静静看着离去队伍的背影,一语不发,各怀心事。
队伍中一人突然情绪异常激动,双腿一哆嗦,竟突然跪下嚎道:“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跟他走……我会死的!你们都会死的!”
月烬辰回头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焰熙安看见他的额头上忽地浮起一道雪花纹印,转瞬即逝,似是幻象。他薄唇微抿,一道冰枷就箍上了那人的双腕。
“起来,走。”月烬辰道。
“……唉,鎏金人真可怜,就这么被魔头盯上了……”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那鎏金城不是神祖所留,莫名其妙得以存在于仙境百年。鎏金人并非神祖后人,仙力低微,又世代安于现状,被围、被俘、被屠,都是天道。”
“……话不能说这么无情,鎏金人来我们仙京也是能踏踏实实做事的,你看那右护座……”
“还提那右护座呢?仙力低微,也不知道是靠什么手段爬上护座的位子的。仙京多少上仙中仙比他强?都红着眼咬着牙盯着他呢!”
“可是,鎏金和我们通姻的也不少呢,怎么也算我们半个同胞了……”
“……行行行,个个都佛口圣心。刚才怎么不救人?连焰圣都被他俘走了,仙君和少君也……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
“……唉……”
所有的争执、不平、嘲讽、叹息都落在了身后,散在风里,渐渐地辨不清晰。焰熙安收回心绪,不再去听,低头发现有双手坚定扯住了自己衣摆一角。
他回头看去,是刚才第一个站出来的少年。银思今满脸欣喜地望着他,低声道:“焰圣大人,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亲自谢过您对我娘亲的救命之恩。”
他一愣,脑海中仿佛有什么日渐遥远的记忆马上就要苏醒。
“您放心,这一路,我一定会保护好您的!”少年目光灼灼。
心里某处忽而动了动,他竟有一瞬间庆幸月烬辰的出现,阻挡了他方才险些失控的杀意。焰熙安温柔笑了笑,回道:“那就多谢你了。”
在踏出银临仙门的前一刻,他看到了一开始被月烬辰击飞的那名下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怎的,焰熙安居然认出来那是落冰危难时刻将同伴推出去挡冰锥的人。
他抬头望了望天际,太阳却像是被乌云温柔地背在了身后,恣意地探出个脑袋,熠熠发亮。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就这么一路毫发无伤顺顺当当地到了鎏金城。一路上月烬辰脚步轻盈,叽叽喳喳,一会儿问鎏金有几条街道什么建筑,一会儿问鎏金人都喜欢干什么?自然没有人会回答他,都当他在探查敌情,蓄势待发。
月烬辰在城门外止步,再次让开身,对着镜夭道:“少主,请。”
镜夭点点头,抬手轻轻便推开了城门。月烬辰挑眉道:“这么容易?”
“……鎏金和仙京互通七年有余,早就不锁城门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里是仙境,凡间无人能犯。若真有能来的……连银临仙门都拦不住,鎏金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月烬辰突感被噎了一下。
他们缓缓步入城中。鎏金城地域不算广阔,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长街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