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夜,焰熙安跟在珍珠身后,行走在烨琅庭九曲回廊间。偶尔有几个丫鬟小厮擦肩而过,面容疲倦,低声窃窃私语着什么,见着他们会先叫一声“珍珠姐姐”,再由珍珠牵引着叫他一声“焰圣大人。”
因他们神色匆匆,又多眼神闪躲,焰熙安便回头多留意了几眼。再回过头来时,珍珠已面向着他站定,面上挂着不真切的笑,道:“公子病了几日,庭中下人都跟着一起担心害怕,大人见笑了。”
焰熙安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她又道:“刚才宗主的话大人也都听见了,清心院里的人神智不清又搔首弄姿,倘若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尤其是她对公子——”
她顿了顿,道:“只希望大人记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果然,容主和献主是一家人,还真是有点复杂。
但这种复杂不是之前焰归宁预想的那种复杂,而是另外一种相互算计、自相鱼肉的复杂。
他轻笑了笑,道:“在下记住了,多谢珍珠姑娘提醒。”
一路弯绕辗转,才终于来到了清心院外。这里位于烨琅庭幽僻孤寒的角落,高墙耸立,冰冷阴森,凄静如死寂。
院外有两名护卫把守,皆手持长刃,立如石像。见了珍珠,只微微颔首,轻叫了声“珍珠姑娘”。
珍珠从袖里摸出两把铜钱,直接别到他们的腰间,惯以为常道:“夫人说两位大哥看守罪人辛苦了。”
那两名护卫也不多说什么,兵刃微微往旁边侧了侧,珍珠便直接带着焰熙安往里进。行至院中,她停下脚步:“宗主仁善,没把罪人直接打入地牢,而是关在了这里。”抬手指了指漆黑房屋中的一间,道:“大人请,婢子就在外候着。”
焰熙安道了声”多谢“,推门而入。屋里跟其他房间一样都不点灯,从外看丝毫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是谁来了?”一个娇嫩带怯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来。
“在下洗星阁焰熙安,惊扰夫人了。”他对着黑暗行了个礼,缓缓道。
“……焰圣大人?”又一女声响起,比起刚才那位却镇定许多。
“正是在下。”
他感觉到女子站起来朝他走近。刚好这时候他的视线已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便看清了那女子的样貌。眉目如画,发髻挽得低而偏,略有些松散,看得出簪子被抽掉的痕迹。
虽然杜斜双身为烨琅庭大夫人,锦衣玉食,保养得当,看不出岁月蹉跎的痕迹。但如今见了这位,却依然能一眼瞧出比杜斜双年轻不少。
“小女子南蝶。大人是来看川止的吗?”
焰熙安想了想,大公子名离川行,想来川止就是庭中二公子了。那眼前这位应当就是……
他否认道:“不是,我是离宗主请过来救治大公子的。”
南蝶脸色一变:“他还没死?!”
“……”
焰熙安定定瞧着她,开口便问了他最关心也只关心的问题:“大公子离川行,当真为夫人所害?”
“是我。”她毫不迟疑,“他后背的匕首是我插的,刀柄上染了我平日用的脂膏。”
他点点头,没去管心头隐隐浮起的一丝疑惑,转身欲离去。
“大人是要去救活他吗?”南蝶在背后欲用冰冷的质疑声拦住他的脚步。
没有答复,亦没有停留。
她又问:“大人不好奇我为何要杀他吗?”
焰熙安顿了顿足。
从前洗星阁救人,要么是容主和献主双方及其亲友直接在阁前控诉对峙。什么下手动机、犯罪手法、恩怨纠纷,言语相向间他便能听出个所以然。
这世间的情与仇、欠与还、对与错,大多本就是自说自话,各执己见。而对旁观者来说,则是横岭侧峰,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自小长在鎏金,鎏金人因城邦安宁,衣食富足,又生性乐观无欲,人与人间的相处均是其乐融融,可以说完全不通这些复杂的世俗人情。有时听得实在太累,他便忽略掉个中细节,只确认献主确实害得容主变成这样,容主又确实于他有利,则会直接做出裁决。
要么,就是献主是横霸一方的恶人,容主实在追究不得,焰熙安就会亲自到人间去查探。说是查探,其实也毫不费力,献主不是臭名昭著,众人口诛,就是毫不避讳掩饰地承认罪行,引以为傲。
他只需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求个问心无愧。
唯有一次例外,他藏了私心。那是一对夫妻,夫君自认害得妻子重伤,原因和过程却漏洞百出,但那一次他完全没有深究,果断得出人意料。
而这一次却不同。重伤者离川行的父母离游峰杜斜双,似乎都对受伤的缘由讳莫如深。凶手是名看起来柔弱无争的女子,居然要主动向他这个素未谋面、立场不明的人告知伤人动机,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鬼使神差地,他转过身来,缓缓道:“夫人若想说,在下愿闻其详。”
一阵沉默后,她命令身后微怯婢女道:“琥珀,替大人点灯。”
柔黄烛光亮起,她请焰熙安到腐朽陈旧的劣质木案旁坐定,又斟了两杯清水,才缓缓开口道:“我年长他十二岁。”
“……?”
“南家世代在涪陵以制作香料膏脂为生,”她抿了口水,直直看着焰熙安,“□□,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焰熙安不为所动。
“我是老爷到南家铺子里给夫人买脂粉时被他看中的,”她轻嘲般笑了笑,“那时候因为家里的生意,总被旁人看轻,说我长得就是妖媚祸水,靠这张脸给不少男人女人都像灌了迷药似的,诱导他们来买我们家的东西。”
“男人们有垂涎我的,有看轻我的。女人们有嫉妒我的,有谩骂我的,也有想像我一样的。总之,生意是做出去了,南家小女的名声也传出去了,就是不太好听。”她低了低眉,在烛光下显得柔若无骨。
“宗主愿意收我入庭,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思量。也许是想宣示自己在涪陵要风得风的地位,也许是想让所有有关于南家不雅的流言蜚语都止于此,也许是看中了我这张狐媚的皮囊。又也许……”
她浅笑了下,“是真的喜欢我吧。”
他仍旧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十六岁那年我给离家生了个小儿子,唤做离川止。”她的目光渐渐柔和,却眉间含皱,“夫人一直不喜欢我,我天真地以为生了孩子地位就会有所改善,没想到,却是变本加厉。”
“她默许下人欺侮我们,在宗主面前还算是会收敛些,可宗主也忌惮几分杜氏,又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为了避她锋芒,我自请搬到僻远的别院,与这里仅一墙之隔。”
的确是偏远,也许是连离游峰都不愿常涉足的程度。
“可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她捏了捏手中茶杯,“划坏了我的脸,想方设法不让川止跟着庭里的弟子修炼灵丹。无论我怎么忍气吞声,步步退让,都没有用!”
焰熙安眸光动了动,仍是没有动作,连视线也没有分毫偏移。
南蝶却误以为焰熙安在盯着她光滑无暇的面容看,抬手轻轻抚上了左脸,道:“我擅制作用以遮疤的敷粉,让大人见笑了。”
“夫人误会了,”他终于开口,“夫人继续吧。”
“……抱歉,妇人家说起话来总是絮叨。”她又柔柔笑了笑。
“还好苍天有眼,总算是报应不爽。”她看起来忽而轻松了许多,凑近焰熙安,后者瞧着她的举止动作,蹙了蹙眉。
“大人,”她缓缓道,“修真大宗烨琅庭离氏尊贵无比的嫡长子,觊觎宗主从市井带回来的风尘妾室,这件事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
……
焰熙安这下总算明白了离游峰的犹疑,杜斜双的愤怒,和珍珠对他说的那些隐晦不明的话。
亲生亲养的宝贝儿子,未来可期的离家宗主,满脑子情爱女色不说,还心怀不轨,其心可诛。如若真传了出去,离川行就算不落得个身败名裂,也会备受非议,涪陵日后是否还会信服烨琅庭,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些倒也与他无关。他不甚在意地问:“夫人为何告知我这些?”
“关得太久了,想与人说说话,”她摆了摆手,盯着焰熙安,直直看进他眼里,一字一句道:“每一个进来的人,我都会同他说一遍。”
“……宗主知道么?”
“他来见过我。”南蝶道,“我早就告诉他了,但看他那样子,是不相信。”
“……”
“那天是芒种,离川行刚刚完成今年的开光净身,晚上便急不可耐地到我房里来找我。”
人间修真宗门的晚辈,在体内灵丹彻底修炼成型之前,每年都需要在芒种这日由宗门里德高望重、灵丹润厚的仙师助其开光净身,以求来年修炼更加顺利无秽。而净身前三个月不得沾染色性,是老祖宗一直以来定下的规矩,如若打破,往后灵丹的修炼必将会历经艰难险阻,乃至功败垂成。在人间修真界,没有人会以这样重要、事关一生荣辱的事情来冒险。
“我就在他覆在我身上企图进犯我之时,抽出藏在枕头下多时的匕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他后背上方用力扎了进去。”
“我也不知道到底扎在了哪里,他到底死了没有。”她露出个惨白的笑容。“不过既然没死成,那便是我没找对地方。”
不,扎得极准。没有立即毙命,却能让离川行痛不欲生地躺上几天,最终如果焰熙安不来,他在绝望地苟延残喘了几天后还是逃不过必死的结局。
“我说完了,大人可以走了。”她最终平静道。
“琥珀,送客。”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番话,焰熙安从始至终没有作出任何评价。他轻点了点头,站起来行了个礼,转身欲走,琥珀跟在他身后。
打开房门,他又回过头,打量了一番站起身的南蝶,道:“夫人的衣裙和鞋子,不让下人给换一套干净的么?”
南蝶一愣,低头看去,果然在自己的衣摆和鞋头处发现了点点黄渍。她没有应答,对眼前人微笑相送。
焰熙安由琥珀引着回到了院子,果然看到珍珠还等在那里。两边的女婢明显不对付,只不过琥珀式微,不敢多言。
珍珠开口道:“大人看也看过了,婢子现在就领您去东偏殿。”
说罢提裙就要走,却被焰熙安淡淡地开口制止。
“不急,”他道,“我明日再去看令公子。”
珍珠惊疑地瞧着他,有些气急,道:“堂堂医圣,竟也这般言而无信?”
她瞥了一眼焰熙安身后的琥珀,嗤笑道:“难不成真被屋里那贱人施了什么媚术蛊惑了——”
“你——!”
“你家夫人知道你是这般待客吗?”焰熙安微笑着打断。
珍珠脸色一变,收了声。
“我可没说过必须是今夜,”他不紧不慢道,“而我说了明日,就是明日。”
他惯常行了个礼,道:“珍珠姑娘,请回吧。”
珍珠刀子一样的目光在焰熙安和琥珀的脸上来回滚了几轮,终是蔫了下来,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见她身影消失在清心院门外,琥珀长长舒了口气,怯怯道:“多谢大人替我家娘子解围。”
“哪里的话,我分明是替自己主张。”焰熙安笑道,“有劳琥珀姑娘。”
清心院门就在几步路之外,琥珀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大胆开口问道:“焰圣大人,您还是要救大公子吗?”
红衣人微微颔首。
“……那大公子活过来了,我家娘子还会死吗?”她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他没有回答。
在踏出清心院的那一刻,他清晰地听到琥珀落在门内的一句叹息。
“不该醒的却醒了,该醒的……究竟何时才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