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今日既然伪装成“师妹”,立场摆在身前,外人面前万万无法袒护李延竹,更没办法惩治这俩不分青红皂白的二愣子。
不过这两人不认识自己,她其实也悄悄松了口气——李延竹要是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大师伯,偏偏还在他面前装成柔情似水的小女孩,今天这脸可就丢大了。
戚明雪走上前来,似有似无地护在李延竹身前。
在李延竹看不见的地方,她终于可以尽情地冷着脸了,放下累死人的微笑,她冷冰冰朝师兄弟两人扫一眼,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方才有些误会,是我在山中迷了路,偶遇李公子,便求他为我带路,并非你们所说的那样。”
师兄弟皆是一怔,面面相觑,半晌,师哥才支支吾吾道:“啊?真……真的假的,这小子会这么好心?”
不过这师妹不久前还笑得温情脉脉,现在脸就沉得能滴出水来,显然已经生气了。
打错了人事小,师妹生气事大,俩人尴尬得都同手同脚了,慌里慌张地转移话题:“呃……对了师妹,不知你是哪位师叔师伯座下的高徒,瞧着有些面生……”
他话没说完,身后突然爆出一声女子的怒喝:“什么人敢在此撒野,你们是谁的弟子?”
他周身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起,一个身穿藕粉色衣衫的年轻女子站在身后,她左手挎着一个篮子,腰佩长剑,正杏眼圆睁地看着他们,跨上前一步,一手叉起腰,道:“愣什么,听不见吗?你们是谁的弟子,叫什么名字,柔云派的弟子竟也有你们这号恃强凌弱的人物,门规们训都被你们吃了吗!”
这女孩不过二十岁,看着娇滴滴的,可声音直破云霄,活像嘴上安了喇叭,惊得师兄弟俩人差点给她跪下。
师哥本来见到又一个漂亮师妹过来,还打算再说几句场面话撑撑架子,就算这姑娘有些凶悍,也不过是个小师妹。
可他盯着这粉衣姑娘看了片刻,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惊恐,喉头嚅嗫了一下,吞吞吐吐说道:“这位姑娘,你该不会是大师伯座下的侍女……”
姑娘一扬眉,打断他:“对,我就是明月。”
她早瞅见了一旁的戚明雪和李延竹,方才在远处听到声音,这才施展轻功赶过来。
她目光投向戚明雪,张张嘴似乎想说话。
戚明雪生怕她说漏了嘴,趁那李延竹看不见,拼命朝她眨眼睛,让她把嘴闭紧。
明月歪头道:“小姐,你的眼睛怎么了?”接着又转向那师兄弟两人,皱眉道,“柔云派大师伯在此,你们也敢造次打人?赶快报上名来,省得我带你们去见掌门!”
戚明雪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心里传来了破碎的声音。
她两眼望天,不想去看所有人惊慌失色的样子,也假装自己听不见一迭声的“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师伯”“大人不记小人过”。
从古到今,偷会情人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
她会的不是情人,可是仍然遭到了老天的报应。
一低头,三个人,包括李延竹在内,都整整齐齐在她面前跪成了一排,一个个缩得好像鹌鹑。
师兄弟俩人心想,死定了,我刚刚叫了大师伯那么长时间师妹,怪不得大师伯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大师伯要是回去告诉师父,我们俩岂不是得挑一个月的水。
李延竹心里想的和他们差不多,总体上都是“死定了”三个字,只不过他的死因和那师兄弟有点区别。
七年之前,大师伯戚明雪成亲那日,李玄霆闯进柔云派,杀死了柔云派掌门一家三口,其中就包括大师伯那新婚的夫婿、柔云派少主曲明霁。
换句话说,大师伯刚成亲就守寡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的亲爹。
这事倒霉的。
也不知道大师伯不久前是怎么笑得那么阳光明媚的,还笑盈盈地和自己“搭讪”。
反正现在她的这张脸,完美地符合了传说中大师伯的所有特点——美若天仙,冷若冰溜子。
该不会她今天其实是旧恨涌上,想弄死我,但又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才扮成温柔小师妹,让自己高兴高兴,高兴完好上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师伯的目的达到了。
戚明雪觉得自己有些心力交瘁,没什么力气地挥挥手,“你们走吧。”
三人一听,如蒙大赦,虽然不明白大师伯为什么就不追究了……不过为什么要明白?
几个人忙不迭站起来,谁也不想显眼,生怕大师伯下一刻就改变主意,一溜烟地往回跑。
“李延竹……等等。”大师伯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师兄弟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同时露出了十二万分的幸灾乐祸,都有点想留下来看好戏了。
李延竹身体一僵,背影上写了一百个不情愿,最后硬邦邦地转过身,露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大……大师伯,还还还有事吗?”
李延竹对那落荒而逃的师兄弟两人偷偷投去羡慕的目光——让他单独面对这一张哭丧脸的寡妇,还不如让那两个二愣子打一顿呢。
更何况这寡妇自从冯品端师兄弟走了之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李延竹下巴都快垂到胸口了,还是能感受到那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后背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两轮,终于扛不住了,垂死挣扎地问了一句:“大大大师伯,我我我能走了吗?”
大师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吭声。
不说话,那就是不让走?李延竹头皮炸了一圈,汗毛都立起来了。
李延竹一万个逃跑的理由在心里盘旋,就是不敢开口,但考虑到生命只有一次,终于还是决定再挣扎挣扎:“大师伯,我还要给柴房的爷爷送柴……”
“可以了。”送葬脸的大师伯突然说道。
李延竹呆愣了一瞬间,才明白过来她这句话是在回答自己刚刚问的那句“我能走了吗”——敢情这姑奶奶沉默这么长时间,是在走神?
得到了赦免令,李延竹心情顿时大好,很是大方地磕了个头,抓起落在泥土里的破剑,背上那一大捆柴,抬腿就走,只不过还是得装出挨了训低眉顺眼的模样,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脚步显得太轻快,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突然说道:“等等。”
李延竹吓得打了个哆嗦,心道一派之长不至于这么就出尔反尔了吧?您那金口玉言的威信呢?他咽了口唾沫,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大师伯还有什么吩咐?”
“哦,”戚明雪见他转身,淡淡地说,“你多大年纪了?今年。”
祭天还有年龄规定?李延竹拿不准这祖宗是什么意思,女人心海底针,战战兢兢地作揖道:“……十八。”
“十八?”美貌的大师伯似乎有些惊讶,见李延竹投来疑惑的眼神,便淡声说:“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戚明雪心说,我一直以为你只有十六,原来已经十八了?
李延竹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笑了笑,一笑就牵动起嘴角的伤口,疼得抽抽了一下,忍着痛作揖告辞,脸已经转过一半,金尊玉贵的大师伯再次说道:“等等。”
李延竹头都大了三圈,您老人家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再让走吗,也就是我天生心脏大,换个稍微想不开点的这会儿都倒地身亡了……
他翻了个白眼又强行在嘴上缝好微笑,刚要转身,戚明雪已经大步跨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破剑,眼神惊疑不定:“你这把剑是哪里来的!”
这张好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还冒着气的脸陡然出现这副见了鬼的表情,李延竹猝不及防吓得不轻,目光在那破剑和戚明雪脸上来回打转,试探性地问道:“大师伯,您是说这剑……”
“就是这把剑!”戚明雪捧着生锈的剑鞘,反复摩挲,“锃”的一声拔剑出鞘,对一旁的明月招手道:“你快来看!”
明月本来还沉浸在“姓李的小子怎么能放过”的义愤填膺中,骤然回过神,连忙应声跑过来,刚看到那剑神色就变了,连“夫人”都忘了叫:“小姐,你的剑!”
戚明雪深吸一口气,修长白皙的手在剑上缓缓抚过,“是我的剑,丢了这么多年,竟然找到了。” 剑身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没有生锈的地方也暗淡无光,剑刃中间的部分还有一个小缺口,整把剑看起来比破烂都像破烂,只有剑身的几道纹路还算清晰,戚明雪大概就是靠这些标志认出是自己的剑。
明月突然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看向李延竹,刷的拔出腰间长剑,李延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开口,冰凉的剑刃就已经贴在了脖子上,他无奈地举起手,忙不迭喊冤道:“姐姐,别误会!我怎么知道这是你家小姐的剑,我只是在路上捡到的,捡来的时候它已经这样了,我还以为是收破烂大爷不小心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