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魏央在篱笆院子里做了个小窝,垫了厚厚的褥子给大黄睡觉。
安置好大黄,她走进屋子。屋里头点着一盏昏暗烛火,李无霜在给麦芽洒水。
“央央你过来,上次你水温控制的不好,现在再试试。”
魏央听话地走过来,洗干净手,伸进木盆里试水温。
“记住是什么温度了吗?”
“记住了。”
李无霜颔首:“那接下去的步骤交给你,娘看看你胶牙饧做得怎么样。”
魏央却摇头,耍赖说不要,撒娇似的望着李无霜:“娘,我想吃你亲手做的。”
李无霜笑道:“你又躲懒了。”
魏央认真摇头:“没有躲懒,娘做的胶牙饧最好吃,我很久没吃了。”
“哪里很久没吃了,前几日不才刚做一回?这次娘替你做,下次必须你自己动手,不然怎学得会这手艺。”
魏央看着母亲在灯火下忙碌,鼻子一酸。
她确实很久没吃了。
上辈子进宫之后,她再也没吃到李无霜做的胶牙饧。皇帝尹谌事事依着她,她曾大病一场,病中想吃胶牙饧,尹谌让御膳房去做,可厨子没一个会的,尹谌便派人赶到岑州,寻到配方赶回,再让厨子现学做给她吃。厨子手艺一绝,做的胶牙饧很好吃,却做不出李无霜的味道。
她写信给魏家想让母亲再做一回,却从未收到回信。
一直到死,她也没吃上母亲做的胶牙饧。
算算时间,该有三年了。
灯火下,李无霜的面容显得柔和:“央央,今日你去找丁香玩,娘忘记让你带些胶牙饧去,你下回再去找她时,记得带上。”
魏央嗯了一声,又听李无霜道:“冬天过了,等气温高些,麦芽长得快,就能三四天做一回,不用等很久了。”
还要等三四天?
魏央想了想道:“娘,今天卖的胶牙饧还有没有剩?”
“带去的全部卖完了,灶台里应当还有一些,不过不多。”
魏央走过去,掀开锅盖看了看:“没事,够了。”
李无霜笑道:“你又要带糖给谁吃?”
脑海中掠过一道身影,魏央掩饰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糖,囫囵笑道:“我留着自己吃,时辰不早了娘,我去洗漱睡觉了。”
*
在等麦芽长成的时间里,李无霜会出门去隔壁村子摘海棠花,基本不在家。
一晃又到傍晚,魏央喂完大黄,见晚霞满天,到厨房把剩下的胶牙饧包好装进布袋里,临走前拍了拍大黄的脑袋:“替我看家哦,别让坏人进来。”
大黄摇晃着尾巴,应得欢快。
魏央步行去秋水镇,找到西街的含章书院。
书院还没下学,她背着一个布袋斜挎包站在角落安静地等着。来往的路人以为她是哪一家来等哥哥放学的小女郎,频频朝她看来。
时辰到,含章书院大门打开,陆续走出散学的学子。
几个人吹嘘奉承地围拢着一个少年走出,被吹捧的少年容貌普通,眼中却尽是得意张扬。
魏央认出那被吹捧的少年就是昨日匆忙撞到她的人,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
那少年头一扭,注意到了魏央。
她年纪小,鹅蛋脸粉嘟嘟,模样标致可爱,站在那儿便吸引人的视线,少年同样也认出她,走过来,伸手来捏她的脸:“是你啊小妹妹。”
魏央退后一步避开,警惕地看着他。
少年身后的人哄笑起来,“哎呦,子显哥也有被不受欢迎的时候啊。”
秋子显嗤笑一声,叼上竹叶:“小妹妹,哥哥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咱们走。”说完,招呼身后的人一起离开了。
魏央眯眸看着那些人远去。
秋子显。
她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眼熟了!此人是岑州秋家旁系的一个子弟,仗着背后秋家的势力在岑州作威作福,后来又借着秋家和京城大户钟家的关系,来到京城,对魏宛一见倾心,结果追求不成,反倒把自己给作死了。
此人居然也在含章书院?看来秋水镇这个号称最好的书院也不过如此,这种学生都收,别说江珩礼,这人连普通学子都比不上。
魏央正想着,忽然皱眉。
她居然无意识夸了江珩礼。
魏央冷冷地伸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轻巧的匕首。
她不会忘记自己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魏央攥紧布袋的背带,望向含章书院的大门。
不多时,学子都走得差不多了,江珩礼终于从书院中走出。不知为何,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魏央扬起灿烂的笑脸,朝他招手:“珩礼哥哥,我在这里。”
江珩礼看见她,愣了下。
女娃娃明眸皓齿,红丝绦扎起两个辫子垂在身前,衬得眉眼明媚,璀璨无邪。
矮矮的小个子像只娇憨可爱的萝卜。
魏央跑上重重台阶,来到他面前:“珩礼哥哥,你下了学,肚子肯定饿了,我给你带了我娘做的胶牙饧,可好吃了。”
又看了看四周,拉住他的手说:“你跟我来。”
魏央把江珩礼带到附近一个无人的巷子里,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低头打开布袋子。
江珩礼安静地看着她。
魏央把包好的胶牙饧拿出来,打开,递到他面前:“尝一块,很甜的。”
江珩礼摇头:“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珍贵,你留着自己吃吧。”
这人怎么这么啰嗦。
魏央不高兴了:“我专门带给你的。”
说着,又往他面前递了递:“你若不吃就是嫌弃我,我生气了。”
江珩礼望她半晌,只好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魏央立刻问:“好吃吗?”
江珩礼感受着糖的醇甜,慢慢点头。
魏央展露笑颜,眼睛一转,又问道:“珩礼哥哥,我有一个问题弄不明白,想请教你。”
江珩礼目光温和,示意她说。
“你有没有读过《君道》?”
魏央看着他说:“里面有一句,好女之色,恶者之孽也。古往今来,君王应当明辨是非,以民为重,可若君王被女色所迷惑,是不是应当降罪于女子,将其……处死?”
最后两个字,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语速不自觉放得很慢很低,带上了冷意。
这个问题,她想问他很久了。
江珩礼望着她的眼睛,似是怔然。
魏央回过神,自己先愣了。
她问他这个做什么?她本就是准备来杀他的。这样问兴许只是想为自己的睚眦必报找一个借口,因为只要他回答了,她就有理由杀了他,以泄前世之恨。
她的手慢慢摸到背后,按在腰间。
匕首悄然离开刀鞘,刀面光滑冰冷,丝丝凉意沁入皮肤。
魏央注视着他,冷笑着说道:“你不会被这个问题难倒了吧,那我换个问法吧,如果是当今圣上被美色迷惑,是不是应该杀了那个女子?”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若让朝廷那些迂腐的老古板听见,想都不用想,就能把那个女人骂得狗血淋头。如果她不是那个局中人,如果她没有恰巧就是那个妖妃,也许她都会点头,说该杀。
更何况是江珩礼。
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清流之士,不攀附权贵,不为钱财所动,面对强权宁折不弯。上辈子,无人能动摇他心。
“可是,女子何辜。”
魏央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说什么?
江珩礼敛眸,思索着继续道:“君王当政,当端正本心一心为民。守心修身乃君王分内事,若能被轻易动摇,应是君王之过。”
魏央回神,立刻冷声质问:“可天下人都这么觉得,妖妃迷惑帝心就是该死。”
江珩礼摇头:“世人惧怕帝王天威,不敢指责天子,便将过错都推在女子身上,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他们觉得圣人永远不会出错,殊不知圣人也是凡人,妖妃也只是女子,在当今的世道,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换句话说,若圣心坚定,圣人又如何会被旁人迷惑?”
魏央的手停住了。
她稚嫩的面孔显出茫然。
面前的少年不过十三年纪,身量已初显挺拔,单薄身躯掩在粗布白衣下,夕阳映照下,是遮不住的明朗如松,清白锐利。
可他说出的话,却和她的猜想完全相悖。
他说什么?
女子何辜!
江珩礼见她神情,抱歉道:“是珩礼讲得不清楚,这个问题珩礼会再回去思索,给你一个回答。”
“不用了。”魏央猛然移开视线,看着墙角的杂草。
“这就是你心里所想吗?”她瓮声瓮气地问。
江珩礼轻轻颔首。
魏央抬眼看他,目光探究。这个人,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得,她不可能找错人。
他也不可能提早做准备,甚至他昨天才认识她。
难道上辈子他也这么觉得?
那是什么改变了他?还是说,他从始至终都这样觉得?她发现自诩有一双洞察人心眼睛的她好像看不透这个人了。他好像很简单,能被一眼看穿,却又好像怎么都看不透。
天色已晚,街道的马车声与行人交谈声热闹交织在一起,少年身后,明灯盏盏,流光晃眼。
他还穿着上辈子最常穿的素衣,清冷不阿,不染尘埃,如巍巍高山岿然不动。
魏央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那是一种令人难堪的感觉,一如前世,他联合御史台的老臣崔有道抨击魏家人借她的名号在京城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散朝后她赶来拦下他,恳求他对魏家人手下留情,而他淡淡拒绝。
“若被欺压的是娘娘的亲人,娘娘还会说出这种话吗?”
那日乌云盖顶,金水桥辽阔起风。
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她鬓簪金钗,绫罗加身,穿着当朝一品贵妃服制,身后跟随浩荡数十仆从,而他只着七品谏官衣袍,孑然一身,朴素至极。明明她才是那个上位者,她却觉得自己成了卑微的尘灰,被碾进了泥土里。
魏央回神,默默转移话题:“胶牙饧好吃吗?”
“嗯。”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
魏央一边收刀,一边准备离开。
“匕首锋利,会伤了手,李姑娘收时仔细些。”
江珩礼低声道。
魏央的手猛地一抖,原本隐藏在背后、还未插回刀鞘的匕首顷刻间掉落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