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青莲谷中客
秘术师的身子滚烫。已是这样温热的一具躯壳,却仍要贪恋热气,紧贴着他不放,像是要向他索求什么。
他心里清楚秘术师这副身子所求为何,可此情此景,他如何能给,那不成趁人之危了——不不,这都不重要,便是夏舒清醒他也不能给,他与夏舒之间……
成君用力闭了闭眼,忽然很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只奈何手上腾不出空来。想什么呢,夏舒身上这毒深浸脏腑,自己倒在这想东想西,像话吗?哪是什么趁人之危,根本就是禽兽不如啊!
他松开一只手,有心想将夏舒摆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渡些内力过去,后者却一下挣开控制,直接翻身坐在他身上,两臂撑在成君耳边,淡蓝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你不想要吗?”秘术师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成君颈侧。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点靠近,直到近得不能再近,朦胧水汽在他与他鼻息间交换。
“……”
成君一瞬失神。
“不要吗……?”
湿漉漉的柔软触感落在他唇边,又蔓延到脖颈。成君猛地呼出一口气,发觉自己方才竟是一直屏气凝息,这个样子的夏舒实在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也让他对丁仪此人更感惊惧,这蚀骨之恶毒,能将好好一个人变作这副痴缠模样,今次若换做旁人,只怕夏舒又是难逃一劫。
“小夏,”他轻声唤着,翻腕扣住夏舒掌心,一拉一拽,再次将人抱进怀里。“能听见我说话吗?”
秘术师没理他,唇齿在他颈畔厮磨片刻,狠狠咬了下去。成君嘶了一声,颈间痛处复又一热,不觉眉头一挑,不敢细想那究竟算不算一个吻。他调动内力缓慢送进夏舒体内,秘术师很快安静下来,软软倚在他怀里,眉目拧着,极不舒服的一副形容。
“小夏?醒醒,先别睡。”
成君坐了起来,也将夏舒扶起,用力晃了两晃。
“……”
夏舒揉揉眼睛,发现自己与成君皆是平安无事,一时有些惊奇。然后反应过来想是成君用内力帮他压制了毒性,心下一松,也不管自己是坐是躺,直接两眼一闭,只想赶紧好好睡一觉。
“从现在开始,换个法子呼吸好不好?”
“……啊?”
“就是下午,我记得同你说过的。”
“我便是这样呼吸了十余年,如今你叫我换个法子呼吸?”夏舒扭动着身子想躲,没挣开。“你放手……我不要。”
“学一学嘛。”成君温声哄他,“很简单的,我念口诀,你跟我的拍子走就好。”
“我不……我好累我要睡了……”
“别睡,别睡。”成君箍着他肩背又是一晃,“就这样闭眼也行,你只需呼吸,听我喊。来,先轻轻长吸气——三,二,一……”
夏舒本不想理他,可成君这样作弄让他没法躺倒睡下,左右也是无奈,只好跟着吸了口长气。
“好,现在呼出来。慢慢的,轻轻的……”
“再吸气,稍快一点。一、二……呼气,一口气全出来。对,再慢慢吸气……”
“吐惟纫细,纳惟绵绵……先存后忘,知而不守;心定神清,无欲无念……神游于眼,后役于心,灵阙一点,复归丹田……”
那低语就在耳畔。一片黑暗中,只有成君似有若无的低语,共同进退的两道呼吸,以及夏舒觉察到的,自己那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不得不捂住胸口,成君有些担忧似的问他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夏舒转开脸,不敢再听耳畔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再听下去,只怕脸颊也要滚烫起来,他更睡不好。
“……好了我会了。”夏舒轻轻挣开成君的手,径自躺下。“这是你们九岳山的不传之秘罢,就这么教我了?”
“不错,这就是我所学的坐忘吐息法。说甚传不传的……功法而已,先学要紧。你先持此法吐息,往后我再教你一门内功法门,待你修得一定内力,对压制体内之毒定有好处,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自保一时无虞。”
夏舒一下就翻了身:“你要去哪?”
被下双手紧抓着成君不放。
“我哪也不去。”成君笑了笑,将自己散在枕上被夏舒压住的头发一点点抽出来。“只是世事无常,江湖险恶,万一哪天我出了事,只留你一个,你本事这样大,却被这种下作手段拖累,岂不可惜?”
“不走就行。”夏舒哼了一声,“没有我的允许,你可不许走。”
他阖了眼,不过片刻忽又睁开,抓着成君衣领道:“会不会哪天我一睡醒,你就直接跑了?如今你有手有脚的,我又打不过你,若是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我还能跑哪去,小夏这样不信我。”成君话尾拐了七八十个来弯,听来几乎有点委屈,“这世上也不只是靠拳头说话,要想拴住一个人,多的是法子。”
“那你说,得靠什么法子?”
“什么承诺啊,赌约啊,契据啊。多得很呢。”
“契据?这个听着不错。”夏舒想了想,“明日你同我立字据。”
“不用那些。”成君轻笑,“你我之间,要什么白纸黑字?你一句话就好了。”
“我有这么大本事?听你油嘴滑舌。”
“小夏在哪,我就在哪。这还不够吗?”
“……果真油嘴滑舌。”夏舒横他一眼,“懒得跟你说,明日你必须给我留下点什么,契据、或者别的文书,随意,总之得有。”
次日晨起,夏舒还真向掌柜寻来纸笔书墨,让成君写下一纸契据。成君无奈应下,研墨起笔,问夏舒要写点什么,你念、我写,只管一字不差便也是了。
就写……写你没有我的允许,一步也不许多走。不许随便打架,不许乱认什么弟弟妹妹,也不许随便死掉,毕竟你的命是我的。
这样吗?成君听了夏舒这话差点笑出来。好,那我就与你写:若无夏舒之应允,成君绝不可行非分之举,禁逞凶斗勇,禁攀亲结友,禁自陷险境。还有吗?
夏舒摇摇头。
那我再加一句。成君一笑,在工笔写就的契据后面又加一行草书小字:夏舒去哪里,成君去哪里。
“你写了就行。”夏舒没注意成君后面又加了什么,墨迹还未干透便抢来契据叠成一块四方纸,揣进袖里去了。
这日正是南北大比的开幕之日,他二人所住之地与比试所在尚有些距离,眼看时日不早,须得打点行装,尽快出发了。临走前夏舒忽然拽住成君,总觉得这人打扮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看了好几眼终于明白,这不是与他自玉屏崖底醒来一副形容吗?搞不好昔年川海剑主行走江湖亦是这副打扮,那戴个面具又有何意义,那些亲友熟人只一眼便认出了。
当即按住成君要为他换装,别的不说,发型很有必要改上一改。
成君扎的是高马尾,夏舒将束发的发带解开,抓着发带对着成君背后散落的长发直瞪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到底他连自己的头发都是随意拢起拿发带打个结固定了事,更遑论为别人打扮。成君见他不动当即猜到一二,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后伸出手,道:小夏,我自己来罢。
你自己成吗?
扎个髻就好了。成君接过发带,凝神看向镜里的自己,人脸好像是比狗脸看着顺眼一点。
还真是……久违了。
洛城城北有一片大泽,泽上有一片密林,林边有一块空地。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处风水宝地,不论是习练体术之人还是修习秘术者均可在此比试,是以好几届南北大比都定在此处,今年这场亦如是。
苏哲是越秀苏氏子弟,不是嫡出,只是旁支一个庶子。自小努力修习家传裂章秘术,奈何天赋不佳,如今止步二重境,怎么练也练不上去了。他想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路子可走,因而主动辞家远游,自越秀过澧江,乃至江北各处,就比方今日这场南北大比,便是他瞒着家里自己报名参会的。
越秀苏氏是澧南大族,在场中自有一块地方,苏哲却并不与他们同座。他知道今日族中的几位供奉、尤其是那位九客之一的“翻覆手”苏允之也会来。他不求能被苏老先生看中,世人总是各有机缘,万一南北大比上得了其他世家大族某位前辈青眼,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呢?
是以只远远地坐在会场边缘,这里席地而坐了许多江湖客,大多是同他一般的年轻人,无不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即便没有奇遇,能观摩那些天才们一展身手,想来对修炼亦是大有裨益。
他忽然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位极年轻的少年模样,个子不高,穿一身宽大的黛青色布衣,脑后扎了个利落的高马尾,神情却看着恹恹的,步子懒散,走路拖沓。背后可能是背了把长剑或是别的甚么长兵,拿灰布裹着,辨不清形容。
至于少年身后跟着的那位青年男子,面戴一张诡谲夸张的彩描傩神面具,头上拿灰布随意裹了个发髻,身形颀长,走路不疾不徐,肩背一个几有半人高的巨大酒葫芦,也不知装了些什么,步伐间有水声摇晃,还有酒香隐约。
这是看起来有些古怪,也很寻常的两个人。彼此闲谈着,边走边说,很寻常地从苏哲面前走过了。
可就是这两个人,让苏哲一下子站了起来,头脑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不久前他在桃州金城的一番经历——
桃州金城,沔山市集,山阴小池。
无根火、满池冰、一朵莲。
“你!你是、金城黑市里炼药那个——”他惊得磕磕巴巴的,面如土色,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青莲谷中客!他是青莲谷中客……!那个、‘催命缠枝莲’啊!”
——这小子是丁仪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