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总是寒冷又漫长,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腾起来,大腿部的旧伤又开始作妖。
郁少孤披着一件赤狐裘,那是陛下逃亡时所披,后来赏给了他。
毕竟回京后第一次正式的来弟弟屋里,郁少孤老有些不自在。
小时候都是子澈拉着自己进他屋里,现在……是先敲门呢,还是先喊他一下呢?
在宁州的时候,渚湫都是在门外先喊他开门,他找渚湫则是敲门。
渚湫告诉他,敲门可能会将屋里的人吓出病来,所以先喊一下提醒里屋的人。
所以后来他找渚湫就是先在门外喊两声,然后等渚湫开门。
虽然通常渚湫都梦会周公,要等上一两个时辰,但好在他也不经常去找他。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呢?
郁少孤披着赤狐裘在郁北寒院里屋外转悠,屋内的郁北寒也很是心焦。
他看着院里的黑影晃来晃去就是不进来,一想到屋外能看见屋里人影印在窗上,就只好按捺住自己,老老实实的喝茶。
长兄主动来找我耶,他会说什么呢。
长兄是与我下棋呢,还是品茶吟诗呢。
我诗作得不好,会不会扫了长兄的兴致,还是作画吧。
半柱香过去了,长兄怎么还不进来。
长兄徘徊不定,肯定是不好意思主动敲门。
那我要不要主动开门呢。
不行不行,那不就等于告诉长兄我一直盯着他么,长兄最不喜被人盯着,会生气的。
好想给长兄看我的武器库呀,不行不行,又不是武夫莽将,长兄那般冰清玉洁的人儿,还是选个风雅点的。
湖心亭赏月,不行不行,夜里凉,湖心更甚,长兄会生病的。
五盏茶喝完了,长兄怎么还在院里转啊,夜里风大,天寒地冻的长兄会吃不消的。
长兄要是等得不耐烦了,会不会一生气就不理我了!
于是,就在郁少孤下定决心准备喊他一声时,里屋的门打开了。
郁北寒站在门口,光影交界处,看不清神色。
郁少孤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子澈还没睡啊?”
在等长兄呢,郁北寒差点脱口而出,好在最后收住了,再出口便成了“天凉睡不着”。
郁少孤突然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只得讪讪道:“我也有些睡不着,不如下两盘棋?”
夜里睡不着,忍着寒风披着狐裘,衣着整齐的来自己院里晃悠?
长兄真是可爱,口是心非,明明是关心自己才睡不着,夜里这般凉还要来找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长兄,还偏偏被我碰上了。
大难不死果然必有后福!
郁北寒忍着笑意不拆穿长兄,保持着淡定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轻轻说道:“长兄进屋吧,屋里暖和些。”
郁少孤刚踏进里屋,由于温差过大,与屋外乃天壤之别,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长兄可是着凉了,先喝些热茶。”
郁少孤摇摇头,清咳着推开子澈递来的热茶。
这屋里也太热了,竟然也没什么炭火味,子澈不是说天凉睡不着么,莫非是太热了睡不着。
郁少孤才不会想到,他的好弟弟从母亲那里打探出他今天晚上要来,就在屋里烤着炭火乖乖等着了,晚膳都是在屋里吃的。
期间出了汗,沐浴了两次,褪去了素日的鲜衣,换了浅青调的新衣裳,点上了御赐的熏香,特地开窗通了风,散去了炭火味。
郁少孤不一会儿便热起来,脱了披风坐下,腿也不疼了。
黑子,白子相继落下,熏香袅袅,郁少孤最喜欢这味道。
自他儿时生了场大病起,偶有头痛之症,雪山遇刺后头痛频繁,虽不至目眩神迷,但也实在令人心烦。
如今再闻到这味道,只觉心旷神怡,沁人心脾,神清气爽,舒畅至极。
郁北寒也察觉到了,“这是我刚回京时暴……陛下所赐,知道长兄喜欢一直留着呢。”
郁少孤笑意浅浅,低垂眼眸看着手中握的黑子,似乎在思考下在哪里,“陛下还真是厚待你啊,什么好东西都往郁府送。”
郁北寒觉得长兄似乎兴致缺缺,莫不是不高兴了,“长兄一心忠君,是陛下眼拙,鱼目不识明珠,长兄莫气,气坏了不值当。”
郁少孤眼角弯弯,烛光在眼眸里摇曳,“子澈误会了,我从未生气,陛下赏你宝物是器重你,切不可辜负帝王厚爱。”
“长兄如何忍得这口气,自幼做他伴读,陪他逃亡,一路辅佐他至帝位,可他一朝登基,赏赐无数人,却偏偏贬了你!”一枚白子重重落下。
“虽说不在西京,可也是豫州刺史,至少比现在好多了。”
黑子轻轻落在白子旁。
郁北寒眉头皱起,“长兄难道不觉得当今陛下暴虐成性,忠奸不分,滥杀无辜,像极了当年的轩王吗?”
郁少孤敛去笑意,“子澈,为人臣子当如何?”
郁北寒闷闷道:“当忠明君,守仁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谏佞臣贼子,谏危民之事,不惧皇族权威,不随世家大流。”
郁少孤放下棋子,看着郁北寒的眼睛,认真道:“我做到了吗?”
“做到了。”郁北寒有些不敢看他。
“那我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因为……做到了,”郁北寒抬起眼,直视长兄的眼眸,“可长兄尽到了臣子之责,陛下呢,他是明君吗?”
“子澈,为人臣子做到了自己该做的,就不要……”
“不要什么?”郁北寒闷声闷气道,“长兄口口声声说为黎明,可忠臣有多少,世家又有多贪婪,我献上兵权才得此京职,那些边关将士吃都吃不饱,何谈富贵?他们也都是忠臣啊,为国为民付出一生啊!”
郁少孤沉默着。
郁北寒接着道:“长兄你看这世道,忠臣又如何比得过奸妄,还不是那个位子上的人干得好事吗!”
郁少孤默默落下一子,仍就沉默着。
郁北寒一腔燃起的怒火就这么被落下的黑子给平复了,思索片刻便落下一白子。
于是,语气温和了许多,“长兄,这违背了你的初衷,与你所愿之道相背,你……真的选对了吗?”
郁少孤反问道:“你也同陈小侯爷也一样选择支持长公主,是吗?”
郁北寒愣住了,他确实起过这样的心思,但一向听长兄的话,倒也没有真做些什么,便答道:“没有。”
郁少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又问道:“你知道殿中监来过了。”
似是问句,实则语气肯定。
他不敢回答了。
云少卿是长兄的朋友,还是名医者,他不敢告诉长兄自己不但偷听墙角,还追上去揍了人家一顿。
他像是想强调什么似的,重复说道:“我……没有想扶持长公主。”
“是了,当今陛下的帝位若不是长公主相让,还没那么容易坐稳,可你知不知道另扶君主会有怎样的影响!”
郁少孤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轻则百姓受欺,徭役加重,重则边疆不稳,国之将倾,你知不知道!”
“我……明白。”
“你不明白!”郁少孤揉揉太阳穴,“你既然听到了,也应当知道,明珠是为自己而来,与陛下无关,至于陛下所为……很多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是人都有苦衷的。”
郁北寒倒是想反驳,见长兄又头痛起来,只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长兄是关心你才来的,你倒惹长兄生气,真是混账东西。
“好的长兄,我真的明白了,暴……陛下身在高位,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为之,终究还是世家权势太大,逼迫至此。”
我的话倒是记得清楚,行动时却是半点都不想。
郁少孤叹气道:“你与长公主……可曾说过什么”?”
“不曾,长公主拥兵东南,与宁南王走的颇近,于我,只在动乱期间因行军作战之事有所交集,自清嘉初年中便少有往来。”
“听说你常受长公主恩惠,屡触圣怒被殿下保下?”
“不是看在长兄的面子上么?”
“是长公主替你求的情,找个机会登门拜访,谢殿下隆恩,听见没。”
“好的长兄,我明日便去。”
“你日后莫要再针对陛下党,长公主都没有谋逆之心,你就不要掺和了,现下谢家入局,你只要平安就好。”
“好的长兄,我会听话的。”
郁少孤突然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又反问道:“你为何说是承了我的情?”
郁北寒替长兄委屈道:“云少卿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又是长兄的朋友,自然偏着长兄,可明明长兄同云少卿一样陪陛下一路,为何……”
“无碍,陛下既然选了卢氏女为皇后,我郁家必然要避风头,不然功高盖主反倒是个活靶子。”
“长兄英明,子澈都听长兄的。”
郁少孤松了口气,身心俱疲,也没了下棋的兴致,熏香熏得他困意非常,便道:
“今日就到此吧,残局留着,明天再下。”
说着,勉强起身,披上披风,只觉得这赤狐裘似有千斤重,不由得摇摇晃晃起来,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