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客略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会好奇呢。”
温则以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袍子,“倒是唐突先生。”
“没事,”谢时客淡淡笑了笑,“我最想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不过不要紧,他们不在了,他们想保护的人便也成了我想保护的人。他们想要百代清平,想要华夏复兴,那我便努力——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些人会做到的。”
温则以愣了愣,下意识脱口道:“‘他们’是谁?”
且不说这是谢时客的家事,他想保护的人既已不在了,就无疑是人心中一根难以拔除的刺。温则以自觉问得太突然,也太过僭越,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到底是收不回来了。
“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的。”他一时懊悔得想翻回一分钟前拍死自己。
岂料那人脸色未变,态度也仍旧温和,声音甚至是带着笑的:“小少爷不必过度忧思。我说的是我的父母。”
“他们在很多年前不幸离世了。”
“啊……抱歉。”温则以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显得有些窘迫,“斯人已逝,但想来,他们都会有一个很好的来世吧。”
谢时客看着他泛红的耳廓,只觉得这小少爷可爱又好笑——他知道纨绔只是温则以的伪装,却不曾想那纨绔外表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个单纯又腼腆的意气少年郎。
他笑着问:“原来小少爷相信人有来世吗?”
意料之外的,温则以迟疑了一会,竟然摇了摇头,“……不太相信。”
顿了顿,他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又补充:“从前不信——但如果真的有来世,我想你的父母一定会见到华夏迎来盛世的那天。”
“再或者,他们会生于盛世,不必再为乱世所扰。”
温则以说话一向很缓,加之此刻眼神坚定,任何人见了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奇妙的信任——就好像不论他说的多么遥不可及,都一定会在下一个转角实现一样。
谢时客怔了怔,失笑,“谢谢。他们此生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走的太早,没能来得及等到华夏团结起来那一天……如果他们还活着,应该会很喜欢你的,你说话很有力量,明明只是说说,我却好像已经看到盛世来到那一天了。”
“会来到的,不只是说说。”温则以缓缓笑了,“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看到的。”
“小少爷似乎很有信心?”
“怎么没有,我面前不还坐着先生吗。”
“我就个破读书的,又不是神仙,坐在这里就可以平地起高楼。”
“哈哈哈哈哈……”
“……其实这个书肆倒也不只是卖书,它大有玄机,偶尔还会传递些消息。”
“……诶?!真的吗!那先生就这样告诉我真的没关系吗……”
“嗯,组织说这里以后就交由我们二人管理,你迟早要知道的。”
……
谈笑间,似有什么屏障悄然化作飞烟。两人暂时放下了过于沉重的话题,开始闲谈起平常。谢时客和他说起留洋在外的日子,说到好笑处时,温则以甚至还笑出了眼泪。
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眼睛。
余光中他看见谢时客同样笑着半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拉出一片阴影。温柔的光辉撒了他满身,恍然就是梦中神仙的模样。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温则以也恍惚难以分清,温柔的究竟是光线,还是那个坐在他对面,乱世中走过、风尘不沾身的文雅青年。
谢时客不知道,小少爷这半生,从未笑得如此开怀,也从未过得如此惬意。这得来不易的安宁就像是从别处偷来的,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
如果这样的时光,可以慢点、再慢一点就好了。
他愿意停在这一秒,直到世界毁灭。
……
顾离默默碾碎了“屏幕”,不言一语。只掏出书册,默默往里输着灵。
其实有时候,突然从天而降的欢愉,并不是什么救命稻草。反而将来某一天,它也许也会踹你一脚,将你沉入泥沼流沙。
不然他们这些不为人知的美好过往,也不会成为一个梦了。
顾离在这世上走了这么多年,他太清楚有些事情既已成了既定事实,便无法再更改。人看过的悲欢离合多了,有时候总也会以为自己早就看破了。
只是某一天,蓦然见到了相似的人、相似的景,还是难免意外惊醒。
——原来就算知道了结局,就算早就窥到了将来某一天的生离死别,此刻见到了他们曾经笙磬同音的模样,也还是会难忍唏嘘遗憾的。
“怎么了?”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长谙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顾离睫毛轻颤,阳光将他的血管都照得清晰异常,越发衬得皮肤白皙透彻。他沉默了好几秒,最终只是摇头,“无碍,只是感觉想到了什么,却抓不住。”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顾离不说的,长谙也就不再追问。关于顾离,他总是无法不上心,可他也很懂事地不是一个时刻刨根问底的人。
要是哪天顾离想起来了,想说了,自然会告诉他的。所以关于眼下无法得到的答案,有的不必问,有的不需要问。
所以短暂安静后,长谙只是抬起手,一下一下轻缓地替顾离揉着太阳穴。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学过,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三两下,巧妙的手法却让顾离整个人放松下来,甚至还有一些犯困。
“得了,别按了。”顾离轻轻晃了晃脑袋,重新收起书,打断长某人施法,“再按睡着了你扛我回去?”
长谙“嘶”了一声,一手摸了摸下巴,似是不解,真诚地疑惑道:“为什么要扛回去?”
顾离:“?”
顾离刚以为这人这么丧心病狂把人按趴下了就转身跑路,正准备指指点点一番,脚下突然一空——
“?!”
长谙一手轻搭他的腰,一手从他膝弯处横穿而过,居然就这样把人倏地连根拔起来了!
“我*,”一瞬间天旋地转,耐是顾离也没忍住,一句文明话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破土而出了。
为了保持平衡不让两个人直接从屋檐摔到大街摔个万众瞩目,顾离一手稳稳搭上了长谙的脖颈,一边不忘咬牙切齿道:“长、庭、语——!”
耳边传来那人很低很低的两声哼笑,听上去很是心情愉悦。
很好笑吗?
顾离一边觉得他莫名奇妙,一边又有些恼。想把人直接推开,可看着长谙这幅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样……又有点不忍心下手。
万一一推就倒了,可不还得他处理后事……
养了一百年也不见怎么长的小少年好不容易长成现在这幅亭亭玉立的模样了,他还真不是很想就这样黑发人送黑发人……
直到很久以后再回想起来,顾离才发觉自己当初完全是多虑了。当时就应该直接痛下杀手,一巴掌把这揩他油的戏精扇上天。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长谙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摸起来却是骨肉匀称,抱着顾离那么大一个人也可以走得稳稳当当。反正正常人谁也不会往屋顶上看,看了也不认识自己,顾离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得很是惬意。
长谙不动声色瞟了他好几眼,觉得这人简直像只放大版的狐狸。
不成想顾离却突然开口,“好看么?”
长谙自觉偷瞄偷得足够隐蔽,但被发现了也不羞不躁,煞有介事点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好看啊,我家阿离哥哥当然好看。”
顾离:“……?”
狐狸一听脸就瘫了,转过脸来直直盯着他秀气的脸,半晌伸手摸了一把。
顾离的手感觉上十分燥热,长谙却是常年冰冰凉凉的。这手轻轻擦过去就放下了,莫名激起长谙一片鸡皮疙瘩,以至于他险些手一抖,把顾离抖下大街。
“你行不行啊。”这微末的反应没躲过顾离,他细细享受着长谙身上冰凉的感觉,轻轻哼笑,“不行就放哥哥下来,哥哥教你怎样抱人。”
“行不行哥哥试试?”长谙手抖本有些不好意思,结果一听到他的称呼就乐了。一种叫“不服输”的情绪瞬间占据心头,他轻轻掐了一把顾离的的胳膊,幼稚地开始“耍流氓”。
“那还不如你试试。”顾离顿了顿,没理他作恶的手,知道自己不该,但还是把流氓原封不动地耍了回去,“哥哥保证轻手轻脚,温柔体贴。”
“得了吧阿离哥哥。”眼见要到俩人歇脚的地方,长谙突然拐了话题:“你觉得他俩……能风平浪静到什么时候?”
顾离:“要不了多久。分分钟明天睁眼。”
长谙深以为然,点了头不再说话了。
走到了门口,他实在有些不想放人。本想让顾离掏个钥匙,却不想顾离直接撑着他就要往外翻身,为了不摔到人,长谙只好不情不愿地主动将人放下了。
开门,关门,锁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除了两个住在这里的人,连一只蚊子都没能放进去。
俩人在桌前坐下,房内昏暗,长谙点着了油灯,对面坐着的顾离已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叠纸,整齐铺在了桌面上。
“捋清楚了?”顾离问。
长谙撑着头,道:“民国元年,温则以一岁,谢时客六岁。如今民国十六,也就是说温则以才十六七,”他顿了顿,忽然跑题:“……打的童工啊?”
顾离写下时间线,“那时候没有这种概念,跑远了,继续。”
“按着这本书里原有的内容,民国十六年,温则以与谢时客相遇。我们这两天随口打探的,温则以是北上温家的小公子,据说小时候病过一次,身体不好。”长谙从善如流接道,“但根据我们之前看到的,他耍枪一流,就算是身体不好,大概也不至于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
“嗯。”顾离认同,“这里有问题。”
“我猜测他是对外假称。他也许真的大病一场,但不可置否,他也利用这一点营造了那么一个‘人设’——是为了偷摸摸练枪?”
“估计是了。”顾离答。
两人接着聊了聊其他的细节,顾离正说着,却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呼唤:“哎,阿离。”
他抬头,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只见长谙托着下巴,手指轻敲,嘴角噙笑:
“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