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上下来,一群人又围坐在了客栈的长桌前。
云霖看向奡沧问道:“为神者滥杀凡人,即便这凡人罪恶滔天,也是被天法所不容许,刑罚之事由你执掌,这你比我清楚,所以你有什么安排吗?”
奡沧先喝了一杯茶,才自嘲的笑了笑,“正是因为司掌刑罚,所以才更知晓法理之无情,但我若果真是害怕,当初又怎会与身为凡人的月娘相恋,并结为夫妻孕育子嗣?”
姜齐晓得他现在有些气头上,说话带着怨气,于是道:“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君大人,小小刑罚确实无须放在眼里,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不是独身一人,违逆天道所降下的天罚从来没有言明过具体的章法,所以谁又能保证最后受到伤害的一定是你,而不是月娘,或者平儿和安儿呢?”
奡沧面露不悦,“你这话什么意思?”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此番话中的含义。
姜齐道:“字面意思。逆天行事的下场,当年你在我的身上还没有看明白吗?我所受到的伤害之所以都加注于我一人身上,那是因为在这世间,我本就是孑然一身,和你不一样。奡沧,你是从地里面长出来的,有根,有故土,有妹妹,如今又有了妻子孩子,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有家的,所以即便你的胆子比天大,就当是为了他们着想,现在也要学会三思而后行。”
奡沧沉默了,他的右手紧紧握住茶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令他不愉快的往事。
然后手里的茶盏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好几次,才听得他语气闷闷的说道,“明白了。”
没反驳,没生气,听见这话的姜齐挑了挑眉,与云霖对视一眼。
实在罕见。
姜齐接着说道:“我和梁愿方才去到邹家,发现邹文林他们全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提前躲了起来,还是已经落到了那个神秘人的手里,你打算先怎么做?”
“不见了?”奡沧闻言先是轻哼了一声,才嗤笑着说道,“他们跑不了的,最多也就是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之前和邹家老三交手的时候,我就发现这小子已经有些邪气入体了。”
云霖不解,追问了句:“邪气入体,怎么回事?”
奡沧说道:“那小子眼睛里一抹黑气,神志也不太清楚,只要养足了精神,便会立马发狂,而一旦发狂,便必然是要活生生的打死两三个人才能稍稍缓和。这症状一看就是幼年时候受过太多惊吓,而致使内府里的灵火将熄未熄,在这种情况下凡人本就容易招致邪祟,他又一直没能好好将养,所以在很久以前,他应当就已邪气入脑,之后便越来越神志不清了。”
一旁的郎二听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点着头道:“难怪昨天晚上我和哥哥瞧他在床上睡着觉呢,竟都还想挣脱捆绑他的锁链跑出去揍别人。”
而说起昨夜,郎大这时候忽然想到,“ 少爷,昨日我和弟弟在邹文昊的院子里发现了个密室,你说,他们找不见人,又不会往远了走,会不会……其实一直藏在自家的密道里面?”
众人对视一眼,瞬间心领神会,于是一行人利索的站起身来,立马朝着邹府赶了过去……
……
抵达邹府以后,在郎大郎二的指引下,所有人并未惊动府里的其他人,便轻而易举的来到了邹文昊的院子。
邹文昊的院子依旧和郎大郎二晚上来搜查时一样阴气森森,连半个活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郎大的视线在院子里扫视一圈,便发现了自己最初看到的那棵松柏树,于是他赶忙快跑几步去到树边,指着旁边一个石砌的烛台对众人说道:“就是这里了!”
说罢,他又像之前那样将石烛轻轻按下,然后只听“轰隆”一声,院子正中央通向密室的那条暗道便映入了众人眼帘。
奡沧快步走了过去,众人紧随其后。
“这底下怨气很浓。”
郎二紧紧抓着哥哥的手臂,刻意遗忘的那些记忆又幡然涌入脑海,他心头发怵,“神君大人,下面的死尸堆了一座小山那么高,实在是太吓人了,我和哥哥可不可以不下去,就在外面等你们呀?”
暗道里面没有灯,从上往下只有上半截能勉强看清几块青石板的台阶,再往下走到深处去,就只剩下一片如墨的黑。
奡沧沉声道,“你们都不用下去,我一个人去看看。”
说罢,他一撩衣摆便踏进了暗道里。
“等等。”但姜齐却忽然唤住了他。
姜齐自踏进邹府,心里便一直没来由的心慌,他上前两步站在暗道口,灰黑色的影子投射在奡沧毅然前行的脊背上。
“虽然你一向嫌我啰嗦,但我还得再说一遍,之前的话你要记着,他们若在下面藏身,就一定先抓上来商讨过后再做处置。背后之人既然想要你来杀他们,让你背负天罚,那必然是对你有所图谋的。等你先把人带上来,人到了我们手上,生杀予夺由我们决定,彼时背后之人若想再有所图谋,便免不得要露出马脚,届时我们瞅准时间,兴许便能将孩子给一并救回来了。记住,不要冲动!”
脚步重重地落在了越来越黑的暗道里,奡沧没有回头,只在鞋履踩踏青石板传出的回音里留下两个字。
“聒噪。”
奡沧离开以后,留在院子里的几人四散开来,姜齐一边朝着偏房走去,一边向郎大郎二问道:“下面的密道有多长,密室有多大?”
郎大跟在姜齐的身侧,“密道左拐右拐,定是要走上些距离的,但密室不大,只有两间。里面那间放着冰块,冰块上潦草的堆砌着几具尸体,外面那间就是密密麻麻小山似的尸体,我和弟弟当时进去的时候,邹文昊就睡在外面的死人堆里。”
姜齐听罢点了点头,然后推开偏房门扉说道:“依奡沧的能力,不管有人没人,应当马上就会出来,咱们左右无事,便将这屋子里的东西处理了吧。不论残缺还是完整,至少是让他们入土为安。”
云霖认同道:“我来为他们超度。”
这里的怨气太重了,被送到这儿来的人,多数都走得不安心。
如此长时间的聚集盘旋在此地,若不化解,恐是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但一行人才刚刚分工好,朝着主屋那边走了没几步,暗道里却突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呼。
“平儿!”
所有人心头一跳,直呼不好。
是奡沧!
孩子在下面!
出事了!
所有人急匆匆地从暗道冲进密室,才发现此时这间小小的密室里,邹家三兄弟,平儿安儿竟都在其中。
不过,在场的六人除了奡沧,两死一伤。
死的两个是平儿和邹文昊。
邹文昊胸骨皲裂,双眼怒睁,死不瞑目,应当是被人一掌震碎心脉而死。
他刚咽气不久,是奡沧动的手。
相较于邹文昊,平儿的死状就显然更为骇人,他看起来像是活生生被人啃掉了半个身子,以至于叫人不知道他到底是流血而亡,还是承受着那非人的折磨,然后生生给痛死的。
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痛的时候连呼喊都发不出一声,只留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浸泡在早已干涸的血泪之中。
此时的邹文林靠在死人堆里,左手抓着自己的弟弟,右手抓着安儿。
安儿什么都听不见,但亲眼目睹了哥哥死亡的他,早已被吓得失去神志,只顾着嘶吼着大哭。
邹文鹏应当是没来得及杀人释放,所以此时病犯的厉害,即便被锁链捆着双手,也依旧控制不住的在邹文林的背后蠕动。
邹文林钳制住安儿的同时,将一把尖锐的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瘸了一只腿,也不知是被何人给伤的,此时汗流浃背,精神紧绷。
“好汉,这两个小孩是你的孩子吗?人不是我抓的,今天早上有个黑衣人告诉我,有人要来杀我们兄弟三人,让我们寻个地方藏好,然后就把这两个孩子给了我。他说只要带着这两个孩子,来的人就不敢轻易动手,所以我带着两个弟弟和这两个孩子一起躲在了密室里。”
“但是我真没想杀那孩子的!我根本不知道那黑衣人是谁,也没打算相信他,我只是想保住我和弟弟的命!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的两个弟弟都生病了,疯的疯,傻的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要防止他们俩犯了病跑出去,又要顾着这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根本就力不从心!所以稍不注意,就绑我三弟的那么一会功夫,没想到就让我二弟咬伤了一个你的孩子。”
“我没想到会这样的!”
“我已经尽可能的防止这两个孩子受到伤害了,我就分了那么一会儿心,刚把三弟绑起来,二弟就已经咬断了这小孩的一只腿!他平时都只碰死人的,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把他关在这里,病又更厉害了,所以才动了那个小孩。”
“他尝到新鲜血味以后就更控制不住了,我本来还打算救救那孩子,可二弟犯起病有时候连我都不认,你看我的腿,你看看!”
邹文林说着将血淋淋的瘸腿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已经连我都不认了!我真的没有办法……那种时候再去他手底下抢人,别说那个小孩保不住,就连我和三弟,还有你剩下的这个孩子估计都活不下来!”
“……所以我只能舍了这个小孩,然后保全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呀!”
“二弟做得事情我没得说。你刚刚也已经杀了他了,一命抵一命,就当是发发善心,放过我和三弟好吗?”
奡沧的眼底沉得如同一潭死水,他没应声。
于是邹文林接着说道:“剩下的这个小孩我也一直是尽全力在看护的,我现在挟持他,不是想要伤害他,只是想要和你有个交谈的机会而已,你不要多心。你就这一个孩了子,我也只有这一个弟弟了,我们兄弟三人自幼便相依为命,你应当能体会我的心情,所以如果还想再杀的话,我把孩子还给你,你杀了我,留我弟弟一命,可以吗!”
奡沧眼底的死水翻涌,顷刻间双眼已变得通红。
他的怀里抱着手和脚都被啃的血肉模糊,已经没了气息的平儿,抬手就要取那邹氏兄弟的性命。
“等等!”但姜齐立马上前拉住了他。
姜齐贴近奡沧耳语,“邹文昊动的手,你也已经杀了他,如此两相抵扣,上天要罚也不会罚得有多厉害。本就已经入了圈套,你这时候再杀人,才真是着了有心之人的道。邹文昊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别忘了过不了两日,便有人间的律法来惩处他们,所以用不着你亲自动手徒增孽债。而且他守着两个疯子弟弟,若没有他的保护,安儿也没办法幸免,所以他也算是救了安儿一命。官兵不日便到,他们难逃一死的,你若实在不甘,想想月娘和安,至少别让人死在你的手上。”
又是天罚吗,或许从一开始不管不顾的娶月娘为妻,便已经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了吧。
奡沧的有些怔愣。
当初在找黛若的过程中,遇见月娘并与之相恋结为夫妻,他就曾想过,作为司掌刑罚的天神,违逆天道与凡人相恋会遭受到怎样的惩罚。
当时的他年轻气盛,想了千遍万遍,仍觉得怎样的刑罚他都撑得过来。
月娘是一个凡人,她的寿命最多只有百年,百年时间对于神仙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所以他化身柳光霁,与月娘许下百年之约,等到百年以后,月娘再入轮回之道,他便让柳光霁的身份和月娘一起埋葬。
百年而已,太短太短,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即便是惩罚又能有多大?
奡沧等啊等,盼啊盼,一边觉得无足轻重,一边又抑制不住的挂念,就这么等啊盼啊的,没想到这惩罚就这么突然的降临了。
虽然不大,但却实在太痛!
和月娘婚后第二年,他们便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大的是个哑巴,小的是个聋子,这惩罚竟是落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
他们身负诅咒,先天残疾,注定是命不长久之象。
这便是天罚吗?
看似轻飘飘如鹅羽,实则每一片都锋利如刀刃,轻而易举的便将一颗心割得千疮百孔。
他们本就是背负天罚而降世的,所以现在,上天又要把他们收回去了吗?
奡沧的抬起的手无声落下,“放了我儿,滚!”
他还是退步了。
听见奡沧的话,邹文林忙不迭的把刀从安儿的脖子上收回来,然后将他推向了奡沧。
“快,文鹏,咱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