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铲,两铲,三铲。
棺材的一角露了出来,弓影停下手中铁锹,静静的看着对面还在向下挖的谭心菱。
谭心菱的神色很冷静,如果忽视掉她眼眶周围的那一圈淡红的话。
“我……我知道她死了,但没有想到她竟然就倒在了这里,甚至还没有过淮水河啊……”谭心菱用力攥着手里的铁锹,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抖着声音说,“早知道,我就和她一起出发了……”
言黎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看着面前已经逐渐显露出整个棺材形状的深坑。
“时间仓促,来不及重新花钱定制棺材,所以只能买了棺材铺里最好的,”戚斐道,“若是谭姑娘想找一个更合适的,可以将她带回去。”
谭心菱蹲下身将棺材上的浮土抹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在木板上迸起小小的水花。她低声喃喃道:“要回去的……要回去的……她还要回家呢……”
“行,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戚斐点了点头,又看向言黎和温知行,“地方也带你们找到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出门要准备的东西还没收拾。五日后芦苇乡门口见。”
说完,她也没有再看谭心菱和棺材一眼,带着弓影径直转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
言黎收回望向她们的视线,一低头,看到了被放在棺材边的一个小锦囊,“那个是什么?”
谭心菱抹了一把眼睛,伸长胳膊将它够了过来。
在看清上面图案后,她的眼泪掉的更多了,“这是小红自己绣的香包,我们每个人都有的……”
言黎留神看了看,被放在真正巴小红棺材旁的香包针脚细密精致,可以看得出是极其熟悉绣制的。她又悄悄掏出自己怀里的那个——针脚只能勉强用一个“工整”来形容。
难道是孩童时期绣的?所以并不熟练……
言黎收回思绪,和温知行一起陪着谭心菱将巴小红带回了芦苇乡,村中并没有棺材铺,她又亲自赶车跑到东梧县找了最好的打棺匠人加急打出了一副棺材。
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入夜了。
谭心苇又困又累,抱着谭心菱的大腿,呆呆地看着巴小红入土为安。
小孩子声音清亮,问出的问题懵懂又天真:“阿姐,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小红姐姐了吗?她走之前还答应给我带饴糖回来呢,也吃不到了吗?”
谭心菱摸着谭心苇的脑袋,努力将“死”这个问题消化给她:“芦苇,去世的意思就是她从这个世间离开了、消散了、再也找不见了。但她会变成守护在你身边的魂魄,虽然你看不见她,但她可以看到你,这已经很好了,对不对?阿娘阿爹会死,小红会死,姐姐也会死,你也会死,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会再团聚的。”
“真的吗?”谭心苇眨巴着眼睛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身边的空气,脆声道,“小红姐姐,你不要怕,我摸摸你呀。你现在肯定很冷对不对,没关系,芦苇的手是热热的。阿姐的手也是热热的,你要是冷的话就来摸一摸我们。小红姐姐!不要忘了芦苇呀!!你还欠我一包饴糖呢!”
谭心菱背过身去,悄悄的哭了。
“阿姐不哭,阿姐不哭,”谭心苇安抚的一下一下摸着谭心菱的大腿,“阿姐不哭……”
言黎站在不远处,看着逐渐隆起的小坟包和抱在一起的谭心菱谭心苇姐妹俩,终是不忍的转过了头去。
在水云天山庄时,她确实被那个“巴小红”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而吸引,也确实是被巴小红的做过的那些事打动。但在见到戚斐和画像上的巴小红后,这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开始模模糊糊的重叠在一起,让人分不出到底是谁。既然现在真正的小红姑娘既已入土为安,其他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去睡吧,”言黎轻声道,“小红姑娘也要在健康堂好好的安眠了。”
呼地一声,火折子亮起。
戚斐反手悄悄掩上门,微笑着举着手里的小竹管向前一探,在看清屋内景象的下一刻就险些被吓得惊叫出声。
言黎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又来干嘛?白天不会动吗,就喜欢晚上来,你是青狐么?”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又低头喃喃自语起来:“不对……应该是赤狐才对。”
狡诈、总喜欢“披”着一层红色皮毛,可不就是一只赤狐吗。
看着戚斐在黑暗中也依旧鲜亮的火红色衣衫,她得意的在心里给自己鼓了故掌:真是太形象了!
戚斐没应声,讪讪的拿着火折子坐到她旁边,干巴巴的解释了一句:“……白天阁里的事务忙,腾不出空。”
言黎噢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拨弄手中茶杯,“那你还有空去‘领略风土人情’?”
“就算是皇上也得有休息的时候吧,”戚斐拢着火将桌上的小灯点燃,又问,“先别说我,你怎么也不睡?”
她撑着下巴转过头,似笑非笑道:“等你呢。”
戚斐吹灭火折子的动作小幅度一僵,镇定地说:“等我?”
“就知道你喜欢晚上潜进别人房间,为了不被阁主大人偷袭,就只能先起来等着了,”言黎懒洋洋的喝了口茶水,“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
“后日咱们从芦苇乡出发,最先往哪边走?”
看着身侧言黎慢慢咂摸水的模样,戚斐竟莫名也开始觉得有些口渴,于是便拿起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刚仰头喝下一口就险些被冰得将茶水吐出来——这水怎么这么凉!这么晚还喝寒凉的水,真是仗着自己年轻就随便乱造!坏坏坏!!
她不赞同的将茶杯放回桌上,口里的却不好再吐,只好硬着头皮咕噜一声将水咽了下去。
在戚斐看不见的地方,言黎嘴角的弧度悄悄向上扬了扬,又被后者用力压住,一派正经的说:“往西走啊,我看过地图了,从芦苇乡出发,往西横插过去的话沿路还能见到许多江南景色。”
“咳,”戚斐坐直身子,温声道,“有没有听说过阳雒的洛神节?”
言黎歪头盯着她,神情一瞬间警惕起来:“你又想骗我去干嘛?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我曾经在还不是阁主的时候去过阳雒,曾经有幸去了一次洛神节,”戚斐不搭腔,只自顾自往下说,“到了洛神节,人们会去洛水边放河灯纪念洛神,赏花饮酒,很好玩的。”
她眯起眼打了个哈欠,不为所动。
见言黎不理她,戚斐又加重语气:“据说还可以自己泛舟洛水,品茶吃点心呢!自从去过一次,真是让我念念不忘呀……这不,又到了洛神节的时候了,也不知道……”
言黎掀起眼皮撇了她一眼,旋即微笑着说:“阁主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总是意有所指的说话累不累,我也听不懂,更懒得去琢磨。”
戚斐脸上的表情崩裂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到原本的好脾气笑吟吟模样。她泄愤似的挠着桌板,直接道:“我想去阳雒。”
“好,”言黎爽快的应了下来,又在戚斐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伸手一点门外,“那阁主自去吧,我们就不去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好咬牙道:“到了阳雒,一切都由我出钱。”
言黎觑了戚斐两眼,还是摇头,“我们又不缺钱。”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言黎又继续道:“除非你告诉我这次你出门的身份就是云霁阁阁主么?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放着云霁阁里熟悉的侍卫不要,要和我们这两个不久才认识的人同行?”
这人还真是犟的出奇,干什么都要知道个明白。早就看出言黎想问,但按照她的性格,能一直憋到现在也算是一大奇事。
戚斐顿了顿,道:“不是。”
言黎双手交叠,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不是?那阁主说说?知道你们有秘密,不想说、或者不能说,我都理解,但好歹也给我透个底吧。”她的话音微微一停,“不然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的话,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和云霁阁交代啊……”
戚斐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慢吞吞道:“只是为了避避风头而已。”
言黎来了兴趣:“我竟不知云霁阁的阁主都需要去外面避风头。你惹上什么人了?快快快,说来我听听。”
戚斐缓缓敛下眉目,“不瞒你说,现在有很多人都在盯着云霁阁,尤其盯着我这个阁主……”她抿着嘴巴抬起脆弱的眼睛,黯然神伤道:“仅仅从水云天山庄脱身回来的这些时间,就已经来了四五次刺杀……侍卫们也都是在竭尽所能地抵挡,但这样也终究不是个办法……我不想再连累其他的人了……”
言黎眯起眼睛,狐疑看着她耷拉下去的脑袋和脖颈,心里还没下决定,声音就先软了五分:“原来你除去骗人这一个缺点,心里还是很善良的……”
话音刚柔上几分,视线也刚柔和几寸,言黎就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立刻犀利道:“你说有杀手刺杀你,那难道往西去就没有了吗?你故意的,想祸水东引,不想连累其他云霁阁的人就连累我俩是吧?”
她冷笑一声,“阁主,为了让我当你白雇的侍卫还用上苦肉计了?好心思、好手段啊,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戚斐充耳不闻,只拢起袖子揩了揩眼角,愁眉泪眼的抬起头,轻声道:“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别的手段,真的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知道,就算能仰仗你保护我一时,也保护不了我一世,一切的一切终是需要我自己面对的。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去阳雒了……”
言黎枕戈待旦的神态顿住,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得十分复杂。
戚斐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茶杯,低低地说:“不行,也没事的……”
言黎:………………
“走吧!”
头顶的阳光正好,言黎端坐在马上,还在苦苦思索自己为什么就突然稀里糊涂脑子一抽就答应了戚斐这只狐狸。
温知行带着小棕马往她旁边靠了靠,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路口挥手的剑霜、谭心菱、谭心苇三人和按着剑一动不动的弓影,又用下巴悄悄点了点戚斐,小声问:“我们真的要和她一起走吗?”
言黎“唔”了声,也跟着压低声音:“先走一段试试,让她给咱们挥挥金,如果觉出不对的话,再偷偷溜走就好了。”
温知行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好。”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