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久，面前出现一座院落。
灯笼内的烟飘向院内，看来是这里了。
院门虚掩，雪夜上去推开道缝隙，乍见院中坐了个人，忙扯着昭歌避开。
两人躲在暗处，瞧院中石桌上点了烛火，边上坐着个银发苍苍的老人。
半晌，台阶上房门开启，弄影出来，端了只似是装满东西的碗走向老人，她的脸在夜里显出毫无血色的惨白来，只瞧面目平静，动作和缓。
她出现后，灯笼中的烟雾瞬间染上血色。
昭歌对雪夜点下头，可以确定，这个女子，便是花妖阿萱。
雪夜悄声问：“她碗中装的什么？”
昭歌一嗅，疑惑道：“是血。”
她这是要……
“爷爷，今日的药该喝了，再喝一次，你这眼睛应该就能彻底看见了。”
老人摸索着接过碗，一饮而尽，举止无比熟稔。
昭歌记得当时在鸿楼，有人提到这老人好像叫秦昆，看得出来，阿萱在用自己的血医治这位盲眼的老人家。
又听秦昆道：“弦儿，他可说过何时来与你商讨婚事？”
弄影白得吓人的面上更显晦暗，出口的声音却强作欢喜：“他说要明媒正娶，明日去找喜婆，请族中长辈出面来谈。”
“那便好，他如此诚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是啊……等我们成亲后，我便接您过去同我们一起住。”
秦昆道：“这怎么行，我一把老骨头了。”
弄影伏在他面前：“可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可能丢下你。”
秦昆道：“能看到你过得好，我便心满意足了，我这一辈子，少年丧母，中年丧子丧妻，瞎眼，漂泊多年来，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到老了，也在无其他奢望。”
初次听他讲起过去的事，弄影许久才道：“凡人的生活，都这么苦吗？”
秦昆摩挲着拐棍，满含酸楚道：“都是命吧……”
命自天定，从不由己。
这茫茫凡世，他们，不过是浮于当中的一粒尘沙，何其微渺，于命运面前，从来没得选。
这就是凡人。
弄影眼眶一红，悄然抹去眼角滑落的泪。
这一幕落入门外的昭歌眼中，心间有说不出的感触。
这个妖，在用自己珍贵的妖血治一个凡人？
这种举动，并不是个杀人无数的孽妖该有的。
昭歌目视阿萱腕间尚未完全止住血的伤口，慢慢熄掉灯笼。
“你等在这里。”她对雪夜道出一句，慢慢摸索出腰间金铃。
这会儿院子里有个凡人在，抓这个妖必须小心，不能伤及无辜。
院中，弄影轻声安慰着秦昆，眼神不经意往门外一瞥，眸中渗出缕杀气。
昭歌其实不知，她用弄影的断指来寻她，二者靠近时，弄影是会有感应的。
她的右手尾指在那会儿骤然传出阵钻心的痛楚，如当初断掉之时，那无论如何也无法消解的，绵长的直穿心脏的痛。
拿着断指来找她，这于弄影而言是个不小的威胁，她的身份势必要藏不住了。
自己这根手指如果留存下来，只会在一个人的手里。
——戚明奕。
弄影道：“爷爷，天晚了，我扶你回屋去吧。”
送秦昆进屋，关好门窗，施法将这间屋子隔绝起来，再出门时，院中的两个身影已在院子里。
弄影在阶前站定，淡淡睨一眼昭歌：“又是你。”
昭歌挡住雪夜，道：“上次你说过，只要我有能耐找到你，你便会告诉我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弄影冷笑道：“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我到底杀了多少人？将他们的尸体藏在何处？”
雪夜道：“我们想知道，你当初为何要杀戚明允？”
弄影眼里明灭一阵，掰下墙头探出的一截枯枝，在手中攥成两半：“因为，他该死！”
昭歌道：“为什么？”
弄影将断枝在掌心捏碎：“不仅他该死，戚明奕也该死，可惜，当初走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找到他……”
她的声音冷沉，不寒而栗，昭歌感觉到院中的妖风越来越猛烈，道：“你要做什么！”
弄影冷眼望向黯淡的星空，举起自己的手，朝她微笑：“报仇。”
***
戌时末，巫溪城内的夜市正热闹，戚明奕躺在客房内的长榻上，被外面的喧嚣吵得睡不着。
翻身下床去隔壁敲门，昭歌同雪夜都还没回来。
哼，这两人说去找那花妖，结果这些时日都毫无音讯，怕是背着人偷偷郎情妾意去了吧。
戚明奕愤愤踹了脚昭歌所住房间的门。
陆昭歌身手不错，偏偏性子过于正直，她为何就不能是个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捉妖师，他办事她收钱不好吗，偏要弄清事情原委，为着个杀人无数的妖，有必要吗。
身为捉妖师，怎能向着那下贱的妖邪说话！
骂了一通，人听不见也不解气，戚明奕坐在桌前托住头陷入沉思。
若陆昭歌真是他希望的那样，也不会一再追问他阿萱过往的遭遇吧，他把银子往那一摆，她便能除了阿萱，可惜了，不过，自己又何苦在这一颗树上吊死？
不久后，客栈伙计送来宵夜，戚明奕趁机问：“哎，这下城内可有捉妖师？”
伙计奇道：“怎么，客官遇上事了？”
戚明奕扯个借口道：“我近来总做噩梦，昨日出去算了卦，那卦师说我近日恐有劫难，怕与妖邪有关，我这才想问问你，好去找个捉妖师求求庇佑。”
伙计道：“我们巫溪向来太平，从未出过妖邪，这捉妖师怕是难找。”
戚明奕心中一阵讽刺，从未？眼下可就有一个。
伙计看他冷下脸，赶紧找补：“不过我旧时听闻，城东的十三巷里似是有个除妖师，那人好像姓……傅，六七年前，巫溪有魅灵害了一家老小，便是官府找这位傅先生解决的，据传他有手除妖绝技，只是巫溪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人如今好像转了业，在城东开了家铺子，专替人解梦算卦，客官若有意可以去寻寻。”
戚明奕稀奇道：“解梦？”
伙计道：“没错，听说要价不低，想也十分灵验吧。”
城东十三巷，傅先生，戚明奕记下了：“若我去找他，他会帮我吗？”
“那当然，他人很和善，定会为您解忧的。”
吃过宵夜，朗月高升，戚明奕躺在床上依然睡不着，拽出挂在身上那道符咒看了看，他忽感哪里不太对劲。
太静了……
若说半刻前，窗外还能听到夜市上嘈杂的吆喝声，这会儿这动静倒像是被什么拦腰斩断，一下全部消失了。
整间屋子黑漆漆的，静得只能听到他高低不一的心跳和忽急忽缓的喘气声。
不对，多了一个人的心跳。
戚明奕睁开眼，头皮炸开，冲着满屋黑暗颤着嗓子道：“谁？”
察觉他醒来，桌前灭掉的蜡烛诡异地自动点燃，光亮灌满整间屋子，显出窗前站定的熟悉人影。
那人无声瞅着他，通红的眸子像浸过血，长发披散，宛如暗夜里骤然闪现的幽灵。
戚明奕数月来积压的愤懑，在相遇这一刹那直接盖过他的恐惧：“阿萱……是你。”
眼前这女子完全陌生，同阿萱的长相没有一处是相似的，可这同样绝色的容貌，熟悉的恨意汹涌的红眸，根本不用他分辨，一见便让他确信她是阿萱无疑。
弄影笑容冷艳，殷红的眸中怨气腾飞，血泪集聚：“好久不见。”
她换的这张脸，比起原先那纯良无害的模样要凌厉许多，尤其发起怒来更加狰狞骇人，戚明奕被她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住，却也不愿退缩露怯，背抵住墙道：“是你害死了我哥，我今日要为我哥报仇！”
“报仇？”弄影蔑然道，“我倒忘了你哥还养了你这条狗，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连你一块弄死。”
戚明奕口不择言道：“你才该死！你个低贱的妖邪，你杀我哥，你禽兽不如。”
弄影掀起桌子砸向他：“我变成今天这样是谁害的！”
戚明奕滚到地上躲开她的攻击，吓得在地上胡乱抓动，这女人疯了，不对，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弄影盯着他道：“我禽兽不如，你可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骗我，杀我亲人，利用我折磨我的人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贪婪自私无所不用极其的凡人！”
戚明奕移动到窗前，想要推开，却发觉窗户已被封死，恐怕整个房间都让阿萱的法术控制住了，他走投无路，脸色铁青的瞪向她：“谁让你生而为妖，为凡界所不容，你咎由自取，你活该，亏我哥先前还对你那样好，你这……贱妇！”
弄影手掌一挥，一道红光凌空挥去扇在戚明奕脸上。
她依旧在笑，腮边却落下泪来：“生而为妖，是，我生来便是妖，可我何曾招惹过你们，更不曾害过任何人，而你们呢？戚明允，我真后悔我当初杀他时给了他个痛快，我就该先在他身上划上上百刀，再剜下他几块肉，砍掉他的手指，最后再掏出他的心，让他将我先前受的苦楚尽数受过，然后再告诉他，我爱他，我们可以重新来过，让他体会这是何种滋味。”
哪怕身处弱势，戚明奕也不甘示弱：“你做梦！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我们当初好心留了你条命，你早就死了！”
他这般理直气壮，弄影大为叹服：“好，说得真好！你们把我当畜生一样对待，到头来，我还得感谢你们没有杀我？真不愧是人，真让我大开眼界。”
她擦去泪水，露出抹森冷的笑：“你哥如今不在了，不如你替他尝尝吧，等我掏出你的心，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来。”
她亮出那双挖过无数人心的手，戚明奕惊恐到极致，口中仍不饶人：“你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弄影又笑了，从她在新婚当夜杀掉戚明允开始，她便知道她这辈子算是完了：“我这半生都被你们毁了，你以为我还会怕报应吗？”
道完，她周身红光大作，妖气如浪潮般翻涌而出，朝戚明奕扑上去。
戚明奕终于变了脸，惨叫着捂住头，弄影阴狠一笑，只在即将触及他的那刻，他胸口的雷电神符忽地亮起，带出道刺眼的闪电击中弄影妖力集聚的掌心。
两两相击，弄影毫无防备，遭这电光劈中双手，锐痛漫起，她急忙闪身收回法术退至一旁。
静下来抬起手，掌心裂开条极深的口子，血正争先恐后往外涌，灼痛自伤口处往血肉里急速延伸，像在血里燃了把火，火焰顺着血管逆向烧灼，很快连两条臂膀也热辣辣的疼。
弄影额头沁出冷汗。
戚明奕脸上浮出扭曲的笑：“真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告诉你，我也是有备而来，我请来的捉妖师可是陆家人，她带有斩妖剑，一剑便能让你永不超生！”
弄影自知自己敌不过他身上的东西，目色如锋刃划向他的脸，恨不能千刀万剐了他：“好，够胆你就带着你的捉妖师来找我，不过你记住，她若是杀不了我，你后半辈子最好小心的过，千万不要让我逮到半点机会，否则，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戚明奕，你等着！”
话音落下，她化为团红光消失在窗外茫茫暗夜里。
屋内异样的宁静被撕开，窗外又传来零星的叫卖声。
戚明奕重重出口长气，靠着墙整个瘫软在地。
“哥……”他喃喃着，环住头，喉间传出无助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