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原路返回城南客栈途中,雪夜问出埋了许久的疑问:“王九阳他,过去是你们陆家人吗?”
对此,昭歌直接道:“是,后来陆家散了,他入了樊家。”
“那你们之间的关系……”
昭歌勉强笑道:“很怪异对吧,从他入樊家后便成这样了。”
“你们陆樊两家曾有恩怨?”
“恩怨倒是谈不上,不过,关系比较淡,远没有与尹家亲近。”
陆樊尹三家里,樊家实力仅次于陆家,陆家有闻名的斩妖剑,樊家亦有出神入化的辟邪剑,上两三代时,两家曾在捉妖界并驾齐驱斩妖除魔,威风八面,令东虞无数妖邪闻风丧胆,只是到昭歌出生时,陆樊两家的关系冷淡了许多。
陆家从主家到门徒,都不与樊家交涉接触,樊家亦然,两家哪怕避不开碰上,也都是客气的寒暄一两句即止。
背地里,昭歌偶尔会听到樊家门徒议论陆家人的不是,说得倒也不是太过分,她渐渐长大,也通晓了陆樊两家疏离的缘由。
——樊家人杀妖时是不分善孽的,其镇杀手段极为血腥残忍,松陵沉妖谷内大半妖邪残肢皆是樊家所为,而陆家最忌讳杀善妖,牵涉无辜,徒增杀戮。
樊家好名利,重名声,喜结交权贵,为免自降身份,对于普通百姓的求助常常不屑一顾,唯有达官显贵相邀才会欣然前往,陆家除妖时无论贫穷富贵都一视同仁,是以陆家在平民间英名远扬,樊家则在达官显贵中如鱼得水,两家道义不同,分道扬镳也属必然。
多年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同在捉妖界,为擒获妖邪总有碰面的时刻,为此也发生过些龃龉,捉妖界向来以和为贵,两家倒没起过正面冲突,可彼此嘴上未说,心里都明了,所以也少有往来。
——若非面对的敌人同为妖邪,陆樊两家,会成为对头也说不定。
而曾为陆家弟子的王九阳,多年前,是被昭歌父亲陆靖原从流民堆里捞出来的。
这都是昔年,她从父亲口中偶然得知的。
建安二十年,王九阳家乡所在处发了洪涝,后又生起瘟疫,他不得已随家人背井离乡逃亡他地,路上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全家人也死得死散得散,到后来只剩了他自己,直到有天,年仅十岁的他被偶然经过的陆靖原救下,见他根骨不错,又有血性,陆靖原便带他回了陆家。
王九阳很争气,不久后便在陆家遴选中脱颖而出,正式被收为陆家新弟子。
在陆家接受五年教诲后,他们这批弟子可以正式出师除妖了,起初,王九阳表现极佳,渐渐的,却显露出些问题,比如他总是不顾陆家禁令,急功近利,对除妖一事没有耐心,多次下狠手,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与陆家所秉持的背道而驰,反而颇像……樊家的作风。
陆靖原知他天分高,屡次教导他除妖不为出名,要心存仁厚,少点戾气,少造杀戮,可王九阳屡教不改,为此没少被陆靖原罚,罚着罚着,师徒情也淡了。
幼年时,昭歌曾有几次撞见王九阳在园中受罚。
他跪在廊下,双手高举着陆家戒尺,身板挺得很直,年少的面目上满是倔强,眼里透着她看不懂的冷沉。
那时她年纪尚小,还不懂事,跑到他面前傻兮兮地问:“九阳师兄,你怎么总是挨罚呢?”
她父亲待门中弟子从来不会这般苛刻的。
王九阳看了她会儿,苦笑道:“二小姐不会明白的。”
她的确不明白,懵懂望下他,觉得他这么跪着会难受,从口袋里取出块糖:“师兄,这个给你吃吧。”
面对她的好意,王九阳并不领情,甚至会皱眉头:“不必了,你走吧。”
怎会有人不喜欢吃糖呢。
她无法理解,一蹦一跳地走开,偶尔回头,会发觉王九阳还在背后盯着她,眸中深沉尽褪,似有某种奇怪的情绪流动。
那时,她还不知那种情绪叫嫉恨。
只是从来也想不清楚,这嫉恨从何来。
很快,两年后,她十一岁那年,陆家在降妖途中出了事,她的亲人与一众大弟子都与妖邪同归于尽,她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回到松陵时,早听闻噩耗的陆家二批小弟子都在城中苦等数日迎接,独少了作为大师兄的王九阳。
她问了才知,王九阳在得知消息后,二话没说,转头便去了樊家的遴选大会,已通过考核,成为了樊家弟子。
昭歌无法形容自己那刻的心情。
原本,她不该生气,陆家垮台,余下这些门徒也都是要遣散的,遣散后他们想去何处全凭自愿,只是当时陆樊两家的关系尽人皆知,王九阳偏偏在那时丢下一切跑去加入樊家,无疑是在打陆家的脸,昭歌再如何劝自己,内心也是有怨的。
怨王九阳在陆家出事后一声不响地离开,怨他放着那么多世家不进偏进樊家,除了他,被遣散的十多个陆家弟子中都没有加入樊家的。
哪怕这些可以接受,她始终耿耿于怀的是:在她家人的葬礼上,王九阳从始至终都没来给自己曾经的师父师娘上过一柱香。
陆家养了他七年,教给他一身武艺除妖技法,到头来他带着从陆家学到的本事去了樊家,将陆家忘得干干净净。
昭歌从来宽以待人,可每次遇到王九阳,她总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些糟心事,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友善不起来。
雪夜记得他初遇王九阳时,第一眼便觉此人目光中带有明显的欲望,看人时审视尖刻毫无情感,与昭歌实在相差太多了。
若说两人同样出自陆家,他也是不愿信的。
昭歌道:“这些年,他们樊家是愈发倨傲了,还总在暗地里哄抬除妖价格,逼得那些平民百姓走投无路,连整个捉妖界都变了风气,若那些世家都效仿他家,除妖皆为财为利,长此以往,必会生出祸端。”
雪夜道:“这是为何?”
昭歌道:“近些年,凡间妖邪日渐稀少,捉妖界对于除妖一事已有些松懈,财权酒色又易让人意志丧失,谁还有心思勤于修炼,如几年前一样绷着弦全力防范妖邪,若此时再出现大批妖邪联合而起屠戮百姓,祸乱国家之事,就凭如今的捉妖界,恐怕也难以与之抗衡。”
想了会儿,昭歌又觉是自己多虑了:“不过,乱世易生妖患,眼下东虞局势略稳,想来也不会再生出什么煞气过重,能引起极大动荡的孽妖了,五年前,漓城大妖‘黑蝶’出世那次,估计是最后一回妖邪乱城了,这些年,也没再听过有其他如黑蝶一样的孽妖现世,凡间,也许快要进入太平盛世了。”
雪夜想起八年前昭歌一家人遭遇的事,看到如今捉妖界这安然的样子,她应当会格外思念她的家人吧,若他们是身处八年后今日的凡界,必然不会死。
妖邪少,意味着盛世的到来,可惜,能见这景象的,唯有昭歌。
雪夜问:“你这一路来,都捉了什么妖?”
昭歌道:“我知如今百姓除妖难,下山后专往村镇里跑,倒也确实遇到了几个,有的村子道路闭塞,多少年无捉妖师前去,连那些刚成人形的小妖都敢随意出没伤人,不过走了这么久,除去弄影和平川那条蛇精,别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十年二十年前,妖类还层出不穷,如今想抓条像样的妖,只能靠找了。”
也难怪弄影一出,各地的捉妖师都马不停蹄地来了,雪夜想起樊家,道:“樊家此次没能占头功,会善罢甘休吗?”
昭歌道:“这回来了那么多捉妖师,他家也不能挨个去找麻烦,说人家不给樊家面子,毕竟现场是闫将军把持的,傅先生与许大哥那几位前辈也不怵樊家,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经此一事,我也看出来了,凡间除樊家人外还有许多捉妖师,这世上总有清醒之人,我不信凭他一个樊家,能在东虞只手遮天,将整个捉妖界都搅得昏天黑地,无论怎样,他樊家要如何我不管,至少我会将陆家的信念秉持到底,为百姓除妖解难。”
雪夜很羡慕昭歌的心态。
无论到何种境地,她也不会放弃自己要走的路,而且,她也并未因目标清晰,便对身边发生的那些无关之事都视作麻烦置之不理。
所以,那次在平川,她帮他,也是注定的,换做旁人,必然没有这个闲心,她会救下萍水相逢的他,带着他不嫌他碍事,她会不厌其烦,给好奇的小六讲整整一下午的故事,她也会将自己所得大部分钱财,都赠与那个不幸被山姥害死的姑娘的父亲,让他往后不要沉溺于悲伤。
没有她,他现在又会在何处?是会继续窝在街边那堆稻草上,还是会因搭救阿牛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处死?
若她没去平川,雪夜设想自己当时的处境,莫名胆寒,他那时记忆全失,什么都说不清,又恰好被卷进妖邪之事里,李义与周铁牛夫妇还曾怀疑他……
这段时日,他拼命回忆过往,仍旧什么都记不起来,偶尔也会绝望,这种一点过去都记不清的日子,哪天才是头。
如今看来,也许上天还算眷顾他,至少让他在绝境里遇到了昭歌。
感念一阵,雪夜瞧着昭歌背上的斩妖剑:“樊家还挺信任王九阳的,连那两把辟邪剑都给了他。”
昭歌道:“其实,樊家的辟邪剑共有七把。”
雪夜纳罕:“七把?这么多。”
“是,以北斗星命名,又名七星辟邪剑,王九阳所持那两把,是第六和第七把剑,又名‘开阳’‘摇光’,真正厉害的第二把‘天璇’和第一把‘天枢’,想必都留在樊家了,不过能使得那两把,樊家对他也确实很信任。”
收获信任,得主家重用,如今又名声在外,实力超群,王九阳进入樊家,也算是如鱼得水了。
雪夜很自然的道:“那辟邪剑与你的斩妖剑哪个厉害?”
昭歌道:“你觉得,樊家会与我为敌?”
雪夜道:“先前不会,可现在,我觉得说不准。”
王九阳和岑冲见她时那个咄咄逼人的样子,明显没将她放在眼里,况且方才听她讲,这樊家似乎不是什么善类,先前她后面有陆家撑着,两家实力相当,倒也不怕,眼下只有她自己,樊家若是想对她做什么,她一人之力,又如何抵挡……
他的顾虑,昭歌也能感觉到。
此次与王九阳的冲突,究其原因,也不复杂,一重是他们本身有恩怨,另一重,则可以深入到樊家对她的态度——樊家本就好大喜功,如今又独霸临江,财权名利皆收入囊中,焉能再容忍她的斩妖剑重出江湖,与他们争抢本就在减少的妖邪?
所以,王九阳岑冲那样的态度,也是在向她警示,让她不要那么嚣张,别来招惹樊家。
她抚下斩妖剑:“若我爷爷父亲在世,他们修为高,灵力强大,操控斩妖剑,一剑可敌樊家七剑,我如今能拼的过几把辟邪剑,必得与王九阳打一场才知分晓。”
想到自己的实力,昭歌笑意苦涩:“兴许他手里那两把,我都不一定能打得过。”
念此,她也暗暗告诫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再与樊家人起正面冲突,伤到她自己不要紧,连累她师父师兄和亲近的人便不好了。
“以一敌七?”
雪夜先前倒是不知这把剑这么厉害,不过也可以想见,若非如此,陆家的实力又怎会高于樊家,到这他忽然又有了疑问,像陆家这样在捉妖界独占鳌头的强劲实力,那年诛灭那‘大妖’时,怎么会出事的。
那得是多生猛的孽妖,才能折了陆家一门子的捉妖师。
“昭歌,斩妖剑在你家多年来,可有过败绩?”
他提起这茬,昭歌果然神伤起来。
败绩?仅有一次,不过那次,便几近灭了陆家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