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看,小鹿紧张的拉扯着于观南的衣角,险些吓晕过去。他不敢发声,傩术也不过学了些皮毛,会的不多,要是没有于观南在他绝对要拔腿狂奔,奔到哪里算哪里。
太特么恐怖了吧?!
架子上的红衣女鬼同样也转过身来,这女鬼和常人无异,长相冷艳,额顶有红色火焰。她手上拿着烟杆,猛吸一口,又轻轻吐出。
能有黑白无常开路,蛇骨婆随其后的女鬼,在阴界身份必定不简单呐,于观南暗想。
这女鬼回头之余脸上的笑容愈发阴森,她看向被季冥渊踩碎的鬼灯,无意间与季冥渊两眼相对。
季冥渊对这忽而袭来的眼神,坦然接下,他冷笑着与那女鬼对视,整个人显现在了百鬼面前。
红衣女鬼见他模样,神色从阴森的笑容到眼前一喜,随后又恢复常色。
黑白无常见状相视一眼先是动起了手。
白无常那锁魂链朝着季冥渊袭击而去,却在距离季冥渊几厘米的地方停滞不前。
红月照在他的身上,他周身显现的阴气比那百鬼还重,仿佛他就是那深渊地狱。
“冥渊。”于观南小声的喊道。
季冥渊几乎是背着月光,他听到了于观南的声音,没回过头,只是轻声道:“相信我,不会有事。”
于观南:“我知道以你的实力,这百鬼定不是对手,可是还是那句话,当心。”
黑白无常的锁魂链差点被季冥渊震碎,他们立即收了手。
蛇骨婆熬制的骨汤好了,陶罐中爬出了密密麻麻的蛇,那见骨的蛇围绕在了季冥渊身旁。
千机在一旁提醒着于观南勿要插手,如今这百鬼看到的也只是季冥渊一人,就怕这凡人小子横插一脚,到时候连带着他和他小徒弟都要遭殃。
百鬼夜行最怕的不是夜行的鬼种,而是这红月。红月能化坟为鬼,见生者身,还死者魂。
菩提山藏起来的孤坟不少,出来的鬼怪也就不少。
“不好,这样下去魂坑里的亡灵也会暴动,于公子你还是抓紧去一趟你那寺庙吧!”千机见状,说着干脆也亮出武器,现了形,如此看来,于观南的师父死撑着魂坑的封印,怕是凶多吉少。
“快去!”
听闻,于观南拉着小鹿就撑伞往着寺庙跑去。
千机的弯刀所到之处都是鬼怪的尸体,她迎着红月,身上的法力流失了大半,但用来对付这些角色已经绰绰有余。
被群蛇围绕的季冥渊显得太过于淡定,他随意地摆弄双手,狱嗜在他手上同样像极了蛇。
待那群蛇靠得近了,他手上的狱嗜也慢悠悠飞了出去,血丝利刃,温柔划过那群蛇身,绿色的鲜血便四溅而起。
“就这种程度么?”季冥渊道。
有鬼怪被这话语激怒,怒气冲冲的就要上前与这不知死活的恶鬼搏上一搏。
就在百鬼动乱,各露出狰狞面目时,红衣女鬼才开了口,“一只九幽恶鬼而已,都是同行,瞧你们慌乱模样!”
这声音清脆而响亮,顿时将百鬼镇住。
可是下一秒反应过来的鬼怪又不得安宁。
“恶鬼?什么恶鬼竟然出得了阴界!”
“……是,无穷恶鬼?!”不知鬼群中谁说的这话,一时间更是聒噪。
“老祖宗啊。这是真碰上祖宗了?”
“怎么办啊?要不要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回避?那么怕死么你?!”
“你说说,九幽有几只无穷恶鬼,你不怕,你等死吧!!”
明明都是一群死过了的鬼,还总是把死挂在嘴边。
“………”
得知眼前人是九幽无穷恶鬼,有鬼怪几乎乱了阵脚。
黑白无常还算正常,只见那白无常对那红衣女鬼道:“姑娘,无穷恶鬼,您看是哪位么?”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而轻,这让离他们有点儿距离的千机听不太清。
她只觉得,百鬼夜行不过如此,都是群贪生怕死的蠢货。无穷恶鬼而已,她一个女流之辈都不曾害怕过!
“既然你们知道,那还不赶快走!”红衣女鬼一直坐在架子上,从未下来。
白无常行礼往后几步,又对着身后百鬼道:“此鬼为同行,诸位莫乱,听姑娘的话,该行了!”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他们是要行了,但是坟地里爬出来的那群野鬼还是没完没了。寺庙底下也已经有亡灵出来,红月就像是一轮能量磁场,只要它一出来,所有死物都会暴动!地底逐渐塌陷,有的亡灵已经跑到了千机和季冥渊面前,它们嘶吼着往上爬,迎着月光,青筋暴起,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停不下来。
千机的弯刀已是血满溢出,她看着季冥渊方向,“看来你无穷恶鬼的身份很有用啊?这么快就震慑住他们了。”
这分明就是一句嘲讽的话。
季冥渊笑笑,“哪里,一个烂透了的身份,怎么也不比五行之首这一称呼好听吧?”
千机立马严肃起来:“少跟我废话!你若要帮你的于公子,就将这些杂祟除了,否则,亡灵动乱,他师父必死无疑!”
千机说着金瞳从眼角化开,化出了真身。头戴凤翅金冠,身穿祥纹黄金甲,手持银面弯刀,腾云驾雾,披风缕缕,英姿飒爽。
远看,女儿身中男儿气。
季冥渊看了一眼,同样也化出了自己的真身。瞳孔血红,月白衣裳化成暗纹玄青外衫。长发披落,脚踝裸露,不着地上。他面上的骨骼也更加分明,肤色苍白,指甲黑灰,确实是只恶鬼模样。
由于野鬼亡灵数量数不胜数,二人要消耗体力,不得不化出真身来,才少束缚。
季冥渊和千机联手在菩提山设下了一个阵法,为了不让这些东西跑到山下,为祸婆娑城城民,两个人勉强并肩作战。
亡灵和野鬼都不过是小杂祟,他俩来打简直有些屈才,不过数量是个可怖的数量,他俩一起能碾压。
一阵巨响,亡灵和野鬼纷纷炸开,平整的地面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大坑。季冥渊悬浮在上,千机踩着祥云,两个人若是不收敛,整座菩提山都得塌陷。
另一边。
“师父,我们要去干嘛,好多鬼怪啊,季前辈他们不会有事吧?”小鹿一边跟着于观南狂奔一边问道。
于观南喘的有些急,“不会的。”
他们不会有事,他最担心的也不是他们。
跑到那紫斑竹径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小鹿便一个不小心撞在了他的脊背上。
“哎呀,师父,怎么了?”小鹿道。
紫斑竹也枯萎了,于观南看着有些不舍,他呐呐道:“你师爷其实是一个特别体面的人,当初住进这个寺庙时,非要修路,还要种上紫斑竹,他说,傩师这一行,就讲究种些吉祥物。这样子,每个傩师驱鬼回家时,身上沾染的污浊气息也会被驱走。”他开始往前走,寺庙里灯火通明,庙底却乱了。
“为师也要体面的去见你师爷。”于观南道。
亡灵不断流出,地底四分五裂。
他亲手题的那一行“六时吉祥,四时安康”的字眼已成残败。
他一直都觉得这八个字最吉利,吴净山也这么认为,两个人就是这样将寺庙的牌匾换成了这八个字,他想着这一世能得此八字,就已是最最满足了。
于观南将身上所有的黄符都塞给了小鹿,“你待在原地,用好这些黄符,耍好剑,亡灵就不会近你的身。”
“师父?”
小鹿呆愣了很久,他反应过来时,于观南已经不见了。
于观南在这庙内生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一直以为这庙中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一直以为,他可以永远在这庙中躲避风雨,他一直以为,吴净山在,这寺庙在,他就有家可回。
错了。
他还是游梦般的走了进去。
他脚步踏的很轻,似乎是怕极了吵醒他那有白发滋生的师父,他只敢轻手轻脚。
庙内到处都充斥着亡灵的叫声,从门口到祠堂的路上,乱七八糟,破烂不堪。
于观南透过窗户看到了祠堂中正襟危坐的老人,他的周身有一团无形的炁在涌动。
祠堂内烛光满屋,傩师的牌位还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这里没有亡灵暴动,只是,符纸乱飞,案桌上的香炉洒了出来,贡品也都滚落得到处都是。
百鬼夜行,在寺庙中冲破了某一道法阵,亡灵出逃也一样是冲破了某一道法阵。
一道是寺庙里吴净山设下的法阵,一道是魂坑里那道传承了几代傩师的法阵。
许是他进来的声音有些大,被吴净山发现了,他道:“臭小子,是不是你回来了?”
他紧闭着双眼,不曾睁开,双手合掌不曾放下。他在消耗自己的命数。
于观南不敢发声,他怕一出声就控制不住哭出来。
吴净山像是知道了什么,“你啊,今夜红月,没受伤吧?”他想了一会,“为师,唉,你不要怪为师。想来,你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了。”
于观南整理好心情,他觉得屋里太安静了,他走上前做到草团子上的声音也那么清晰。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于观南终是问道。
他紧攥着拳头,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不愿意在这里发疯,他不想对着吴净山发疯。上辈子,他在乎的人一个个死在了他面前,一个个离他而去,而他因为一个错误使他们的一生也都不得善终。
于观南忽然想起在无尽堂里的那个声音,那是他的声音,“我这一生,害死了好多人啊!”
他的情绪在崩溃边缘,手掌心被掐出了血来,好像只有疼痛感才能让他有所冷静。
吴净山睁不开眼睛,他想也该是时候,将事情说出来了,“你师父我其实是一个很懦弱的人,自从你师爷他们走后,我便畏畏缩缩过了半辈子,将生活过得很糟糕,”他顿了一下,“我害怕傩师这一代就葬送在我手里了,每日每夜都要以酒谢罪,后来就有了酒瘾。”
于观南能想象吴净山每日沉醉在酒里的颓废样子。破烂的寺庙里,吴净山喝得烂醉,看着傩师一代又一代人的牌位发呆,然后大闹一场。
他了解他的师父。
“我啊,一个人惯了,你母亲将你交给我时,我心里没有底。傩师之所以越来越少便是因为这庙下的魂坑,每一代人都在用性命守护。”吴净山叹了口气,“你太小了,小小的可爱极了,我便决定将这些事情掩埋,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该有这样子的负担。”
“你一腔热血,要走更远的路。傻孩子,为师知道你不容易,真是苦了你了。”他想伸手摸一下于观南的头,奈何动弹不得。
吴净山是老了,二十年了,终于也要和他那群傩师前辈一起到黄泉路聚一聚,只是,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那里?他逃避了一辈子,遇到于观南时才知道何为责任,何为宿命。傩师的宿命大概就是在驱鬼的路上。
他要上路,就无法回头。
一切诸法无有根本,都无所往。傩一族为驱鬼防灾而生,有其傩术,傩谱,傩文,有对万事万物的独到理解,这本就是偷了神仙半职,因此承受的也应当更多,责任也更大。
吴净山看向了于观南的那一眼,眼皮太沉重,最后也只记住了他额头的那颗红痣。他要为这位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做一件事情,以后,傩族就再也不用受魂坑封印的苦了。
他唯一的传承人,会少一份束缚,会去更远的地方,驱更多的鬼怪,护更多的凡人。
他自由且无畏,洒脱且坚强。配得上世间美好。
他会一直看着他。
吴净山忽而燃烧起了生命。
于观南死死地跪在草团子上,他知道的,他阻止不了,他师父,心意已决。
“我还没有拜过您,师父!今日我便拜了。”于观南说着对着吴净山磕了三个响头,他不觉得痛,他觉得应该的。
他两世颠沛,得遇良师,何其有幸。
寺庙里烧起了玄火,那是生人祭命燃烧的火焰,如同凤凰浴火重生。无数亡灵在火焰中嘶吼,各种诅咒话语回荡在祠堂。
玄火肆意燃烧,不烧生灵,只烧亡魂。
案台上掉出了一个崭新的牌位,直滚落到了于观南脚边。他从地上捡起,再也绷不住了。
牌位上显示出来的是:傩族吴氏净山之位。
吴净山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牌位准备好,他自己暗暗做了所有的决定。他早就已经想好了今日的局面,他之所以不下山也是因为这个。
于观南拿到牌位时脑子像炸开一般,空空如也,他真的好久没有发疯了。
“师父——!”他喊得声嘶力竭,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冷静下来。
他原本将生离死别视作习惯,可是,每每再经历一次都会痛不欲生。他一直以来送走了好多人,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吴净山的身体在虚化,于观南抓不到也摸不着,他不甘心他师父就这么走了,他明明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
可是没时间了。
真的没时间了。
一个老傩师的命,一个白卦老人的命,聚合其一生功德,足以烧尽这菩提山出没的亡灵。
红月至,玄火天,生灵祭祀,鬼怪难逃。
玄火一路烧到了菩提树旁。
千机和季冥渊两人周边全是野鬼的尸体,见玄火烧来,两人收掉了手中的武器。
“老傩师要祭天了。”千机对着季冥渊道。
她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感情,但她骨子里是敬重的。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亡灵和野鬼都被焚烧在了玄火之中,它们惊慌失措,想冲下山去,却被千机和季冥渊设下的法阵死死困住,最终只留有余烬。
红月下,恶鬼玄青衣化成白衣,他身上沾染了一些血渍,在月白衣裳上十分明显,只见他将有血渍的那一块衣物割去,然后看向了前方的玄火。
“你们神仙可真没用。”季冥渊从容淡定,话语却尖锐得很。
千机不想和一只恶鬼解释什么,若是神仙能检查洞悉到人世间一切而必须要有所作为的话,那实在不太可能,九重天的神仙就那么一些,人间处处的事情都要插手一遍,那人间只会更乱。
“魂坑的事情只能由傩族来解决,神仙插不上手。亡灵是九百年前形成的,在傩族的地盘被傩族的命数封印,与傩师本身就有着某种气息上的关联,想彻底铲除也只能依靠傩师。”
季冥渊眼神忽暗,千机自然是察觉到了。
“事实上,这些亡灵的前身便是傩族之人。傩师拥有自然万物形成的炁,与法术无异,原是半神,但凡人之躯拥有这样的本事却为天地不容,因此死去的灵魂天上天下无所去处。”
千机道,“我此次前来的目的也并非如此。”
她说罢,踩着祥云飞到了菩提山最高处。她于最高处聚集法力,捏出一个阵法,是一个八卦大阵,此阵法对应五行,她变换着手势将阵法无限扩大,直到能够覆盖整个菩提山。随后掌心向下,阵法便落到了山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机重新飞回了地面,化去了真身。
季冥渊:“你这是干什么?”
她道:“亡灵虽灭,英魂不散,这阵法可以以绝后患。而且,究其功德,吴老先生也该好好入那轮回六道门。”
季冥渊冷笑了一声。
许久,玄火烧得差不多时,千机又发了声,“你不去看看他吗?”
季冥渊看向了菩提树,如今已经变成枯枝败叶,“等红月后吧。”
他想,现在不是时候,可能他那朋友需要一个人冷静冷静,或者他正在痛苦,正在痛哭,正在和他的师父好好告别,他也不愿意被人瞧见自己不堪的样子。
也许,今晚过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