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
真可笑!!
她那么一颗心的把她当做好姐妹,到头来却换得丧子的下场。她似乎可以猜得出,当提香站在灶台面前,打开炖盅往里面下药时,一定阴沉而满意地笑了一笑。
采萍的脸色在瞬间灰败,眼睑合拢处微微湿润,她忽的睁开眼,慢条斯理地拉过臂弯处的丝巾,擦了擦脸,拭了拭手,调整心态,再也瞧不出异常。
“走,我们去陛下的寝宫!”
雁儿劝阻道:“娘娘,现在时辰不早了,要不等明天吧?您身体刚恢复,晚上不合适走那么远的路。”
“但我不能等了,我要即刻告诉给陛下知道!”说完扬长而去,走得急切、直接。
雁儿率人在后面急急地跟着,宽阔的宫廷回廊上瞬间亮起一条灯龙,向着夜色更深处掠去,寒鸦却在枝头划出凄厉的鸣叫……
寝宫外,守夜的奴才半眯着眼睛偷偷打盹,甚至没注意到采萍已经走至他们身前。她也不搭理他们,径直从路边走过。夜风鼓动的袖袍里飞出一抹阴冷的肃杀之气,奴才们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
“梅妃娘娘……”太监疾步跑到前边,将她拦住,“陛下已经歇息了,您有什么事吗?”
“你去通传一声,说我有事禀告!”
“可……您看,这时间也不早了。”
“是不早了,本宫正后悔来得太迟了!”心中的怒火让采萍有些盛气凌人,“高公公呢?”
“今晚公公休假,不在。”
“那你去通传一声吧!”
“这个……恐怕打扰陛下,小的担当不起。”
“陛下平常没这么早睡。”采萍伺候李隆基一年,深知他的秉性,他觉得晚上艺术的思维更加敏锐,不是很困的话,总爱翻翻乐谱,或者品读异国典籍。
太监们再三阻挠,使得采萍努力平静的心变得愈发烦躁。“好了,你们都让开!我自己进去,陛下要是怪罪就怪罪我好了!”她牵起裙摆,果断地往前冲去。
“娘娘,娘娘……”
太监们跑前跑后阻挡不及。
寝宫正殿,一室氤氲,李隆基与提香相拥而睡,华丽的锦袍以极其香艳的姿势躺在榻尾,遮住两双纠缠在一起的小腿。采萍看到这一幕,怔怔地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善良荒唐到可笑的地步。
她急忙转身,想要离开这个毫无美感的地方,却迎头撞在太监怀里,磕出了声响。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闻声睁开眼睛,幽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惊讶与张皇。
“陛下!”见皇帝醒来,奴才们已经拜伏下去。采萍不禁回身,就看到了李隆基眼中不安的神色。
原来你也会怕吗,会在意……
不,你是帝王。如果你真在意我,不会在我刚刚丧子之后,就跟别的女人缠绵床榻,难道他不是你的孩子吗?采萍望着李隆基没有说话,对帝王来说,永远有许多女人可以为你生孩子是吗?至于爱情是什么,她好像曾经看到过,看到过它明显的摆在眼前,但这么一刻,突然的,她看不清了。
偌大的寝宫内寂静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主人出声,可唯有香灰脱落了一截掉在香炉里写下了一笔灰色悼词,是一抹,泅渡不开的忧伤。
“是臣妾打扰陛下休息了!”
采萍咽了咽泪水,庄重地施礼,直起身子,脚步沉重地退出宫殿。
“陛下?”
此时,提香抬起头来,呆呆地俯在李隆基身边,心中萌生几分窃喜。她以为,这样挑明以后,自己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大明宫了,却不知自己的结局已经离题万里……
“拿朕的衣服来。”
“陛下……”
李隆基推开怀中的提香,自己将床尾的衣服拽了过来。
“陛下您这是……都这么晚了!”
李隆基不顾身后的呼唤,穿好衣服就往门外走。
“骗子!全都是骗子!”
梅林里,采萍攀折着梅树的树枝,“什么‘磐石永世无转移’,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她折断了一根又一根的树枝,伤心到近乎癫狂。
“骗子!骗子!骗子……”
残枝将她的手刺出鲜血,她仍在用力弯折着那根树枝,仿佛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才肯罢休。此时,有人在她肩头轻抚了一下,她大骂一句“混账”,转过头来。竟然是他那张昔日温情而今看来叫她有些心寒的脸。
“你在骂朕吗?”李隆基问,话语声中带着张而自持的平和。
“是,我就是在骂你!”采萍冷冷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陛下,你让我恨你了。”正沉浸在情绪里,理智完全脱轨,不多思量的,她说出内心最真实的话来。
李隆基的目光变得幽深,似在审视她的愤怒。“朕宠幸一个采女,也值得你动这么大气吗?”
采萍咬住下唇,不想与他理论,或许他不会懂得自己的心情。
“陛下的事我管不了,我生不生气您也不用理会!”
“你这个样子,朕能毫不在意吗?”
他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牵起采萍挂着鲜血的右手,她挣扎了一下。
“别动!”
就像第一次在太液池边邂逅时一样,他更用力地抓牢了她的手。
“你都伤着自己了。不要闹了,好不好?我知道你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可别这样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又如何?”
“眼下要紧的是赶快养好身体,少动肝火!”
泪水在采萍眼眶中打转,“这算什么,来哄我吗?还是想呼之即来挥之则去?陛下大可不必顾忌我的感受,您舍得高床暖枕、美人在抱吗?”
李隆基凝注着她忧伤的表情,任她挣扎、叫骂,忽然揽手将她抱入怀中。
这样僵持了许久,采萍才算安静下来。李隆基将脸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却被她发上的金钗扎到了额头,猛地弹开,说道:“爱妃,今天浑身上下都带刺啊?”
说得那样轻,那样低沉,在静谧的月色下透着蛊惑,透着纵容。“你大可不必觉得有人会危及你的地位,那些女人,只会争风吃醋、玩弄心机,朕待她们也不是认真的。现在后宫里面,朕在意的,只是你。”
“陛下,您又在拿话骗我了。”
“怎么会?你看,你一生气,朕不是立马丢开美人来寻你么?”
“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吧,怪我这么晚还去搅合您的美事。”
李隆基拾起她的下巴:“这气是要跟朕怄到底了?”
她摇摇头,眼里的泪掉出来。
“陛下知道……臣妾为何会早产吗?”
“为何?”他感到疑惑,难道其中另有别的原因。
采萍惨然一笑,是怨怪自己友情错付,“是我大意,让钟采女在我的炖品中下了滑胎药。”
“岂有此理!”李隆基顿时龙颜大怒。他松开扶住采萍肩膀的手,有些慌不择路地冲着林子外大喊道:“陆同,去把高力士找来!”
“这件事,朕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今天有那么一会儿我讨厌你,你今天让我伤心了。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你伸手在我小腹抚摸胎儿时的温暖,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期盼他的到来,却没想到,在他离世以后,你还有心情躺在女人床上。陛下,或许是你太高估了自己的爱。” 在月光下,采萍脸上的泪水每一颗都那么晶莹。
“当然,你有许多孩子,死一个不足为惜。可有时候,我请求你,不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得信誓旦旦,你有那么多女人,你的爱能分成几份呢?什么‘专宠’、‘唯一’,您是可以随口说说,但我,包括其他女人,或许就当真了。而认真后得到的实情,却是这么的令人心碎。
“我出生在小户人家,不了解你们的‘君无常情’。我的父亲此生只爱我母亲一人,他低调度日,淡泊续弦移情。我至今才明白,原来这种坚毅的付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我不奢望太多,只是想,孩子死后,陛下应该禁欲数日以示怀念,而不是搂着杀死孩子的凶手,夜夜缠绵……
“对不起,陛下,这是一种措手不及的心痛,我暂时无法原谅你。”
说罢,采萍从他面前抽身而去,将李隆基独自扔在落了一地碎枝的梅林里。身后的他,重重地叹息,抬头望着漆黑的夜幕,竟也有泪水濡湿了一双帝王的眼睛。
安福殿。
清澈的晨钟,透过稀薄的空气传遍宫廷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苏醒的太阳,却裹在庄严的红晕中,以一种超然的姿态肃穆亮相。仿佛预示着今天,与以往不同。所有暗藏的杀机该有一个最终的归宿了……
“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提香蓬头垢面地跑进刘华妃的寝宫,下药毒害皇子的事已经曝光,她现在唯一做的除了等待命运的宣判,便是徒劳地挣扎几下。
刘华妃一夜好梦,还没听说发生了什么,只是高兴梅妃的孩子总算死了。见到提香,她先是有些惊奇,继而在争宠心理的作用下露出虚伪的笑容:“钟采女,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提香却一脸惶恐地说:“娘娘,这次……出大事了!您一定要救救我!”
“出了什么事?”刘华妃的脸色不禁变了一变。
“陛下……”
“陛下已经全都知道了!”不等她说完,高力士已带着一队人马闯了进来。
“大胆高力士!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华妃凤目圆睁,指着高力士伸手质问。提香赶紧躲到她身后藏着,却被高力士身边的护卫一把拽了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提香还在强自挣扎,“华妃娘娘救我!华妃娘娘救我啊……”
高力士阴冷地笑道:“这背后果然是你在操纵!”
“你说什么,本宫一点也听不懂!”刘华妃心虚地别过头去,她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心中暗叫不妙。
高力士转向钟提香:“你说,药害梅妃胎儿的事,是不是华妃主使你做的?”
提香此刻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她拼命地摇头,忽然又拼命地点头。“全都是华妃娘娘叫我做的,高公公您明察啊!我是被逼的,真的,请您相信我,我真的不想害梅妃啊……”
“你说什么?竟敢污蔑本宫!”
高力士嘴角弯出阴翳的弧度:“命人将这里看管起来,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不许离开安福殿半步!”
“高力士你要造反吗?”刘华妃气极,重重地拍在楠木案上,那上面的茶杯跳了三跳。“难道陛下以为是我毒死了小皇子?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能是娘娘犯了疯病,所以行为有失伦常。”
“你说什么?谁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受到刺激,刘华妃的头疼病又犯了,她冲上去抓住高力士的袖袍,狠狠地瞪着他。高力士却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去,吩咐道:“把钟提香带下去,此事自由义禁府处置。”
“是,公公。”两个护卫将提香架了起来,她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绝望的神情。
刘华妃突然跳到提香面前,指着她说道:“这件事是她做的,与本宫有什么关系?你胆敢封本宫的院子,我要你们通通人头落地!”
“噢,你还有这个能力吗?”高力士一甩拂尘,打掉她的手,像宣判死刑一样轻蔑地看着她。“娘娘,您大势已去了!”
“不,本宫还没有输!还没有!”她眼中泛出狰狞的血丝,体内积蓄的毒物随着气息渐渐冲上脑门,令她意志混乱。她大叫着扑到高力士身上厮打起来:“你这个阉人,我要杀了你!”
“快!快把她拉开!”高力士避之不及,脸上被刘华妃抓出了一道口子,幸好侍卫急忙把她拉开了。刘华妃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层层密密的虚汗。
“闹够了吗?您放心,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如此重情,是不会杀您的。不仅如此,还会安排太医每天来看您,这多吃点药,说不定哪天还能恢复正常。”
“我没有疯。”刘华妃微弱地抗议着。
“记住,你是个疯子!”高力士走到她身前,弯腰狠狠地说道:“这也是你自找的……”
刘华妃闭上眼睛,一时间泪流满面。
所有的风光与落寞已随风飘散……再也收不回。
白色的柳絮在桌案上落下蒙蒙一层雪印子,李隆基用手遮挡着眼睛,仰面靠在龙椅上。高力士回报,钟提香经义禁府审查判处仗杀,而刘华妃,并没有牵涉在此事中,只是神经失常,恐怕再也无法恢复。高力士提议,未免刘华妃乱及后宫,暂幽禁在安福殿养病。后来,当她的儿子去探望她时,她已经神智恍惚了——
“是隆基哥哥吗,你说来年凤凰花开的时候,就娶我做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