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踏入九中大门,一切才有了实感。
郑怡禾看着那几颗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树下几条石凳,已经破败的车棚上蓝色的塑料顶,和门卫处合一的商店,低矮得像是自建房的食堂,被她们吐槽过无数遍的小操场,还有两栋兼具教学办公用途的教学楼。
原来九中这么小。
从入学时就听说要扩建,到现在也只在旁边圈了场地。
她和梁雨跑到天台上看过新圈的地方,还是小。
毕竟城区中心,可扩张的空间有限。
郑怡禾有点头晕,郑妈妈扶住她,探手一抹额头,她又起低热了。
“放暑假了我给你好好补补。”郑妈妈面上担忧,“高材生没有好身体怎么行?”
郑怡禾说她有点站不住了,两人一起在梧桐树下坐着。
梁雨总拉着她在这里坐着,她吃不得食堂精心烹煮的狗饭,家里阿姨会做了送来,陈念也会做些点心,她们就在这里开小灶。
郑怡禾等着眩晕平息,慢慢站起来:“走吧。”
她要早点离开,这里就像盘丝洞,到处都是梁雨。
一进办公室,她就又看见了梁雨,她皱着眉,直到梁雨来打招呼她才反应过来这是真人。
梁雨是和梁载煜来签自愿放弃保证书的。
郑怡禾歪着头,想从心里挤压出惊讶,可她好像已经纤维化了,只剩少许酸麻。
哦,原来给我的那个名额,是这样来的。
郑妈妈也意识到了,她紧紧捏住郑怡禾的手臂,又是庆幸又是担忧。
郑怡禾第一次看到了梁载煜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一面,他坐在客椅上,轻轻拍了拍梁雨的小臂,又对郑妈妈勾起一个礼节性微笑。
郑妈妈推了推郑怡禾:“你和小雨去外面玩会儿,打你电话再回来。”
郑怡禾还没来得及反应,梁雨就推着她走了。
梁雨像之前那样牵着她,两人并行在每一块砖都眼熟的校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好像不论如何,她都要和梁雨错开了。
郑怡禾甩开梁雨的手,转身就走。
她越走越快,又深知自己无处可去。
她回到了117班,只要她在这里,梁雨就不能随意来找她,起码得等到下课,起码得等无人时,梁雨才能拒绝她。
可117班已经成了档案室的一份文件,成了她手里还没来得及框裱的一张照片,它的名牌已经被取下,她的钥匙甚至打不开前门。
郑怡禾推了推后门,没关紧,命运给她留了一道缝隙,她走进117,不,走进这间教室,不够,她躲进了扫帚间,坐在为清洗拖把而垒起的水池沿上。
其实是很可笑的行为,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她在这里,她还能去哪,她在梁雨面前没有秘密。
梁雨进来了,郑怡禾终于无处可去。
“小禾,你压力好大。”梁雨说,“有点神经兮兮的。”
郑怡禾觉得自己应该爆炸,她早就该爆炸了,梁雨第一次点评她作文嘲笑她虚荣时她就应该大骂这个自以为是的人一顿,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么多。
可梁雨生了一双看得到本质的眼睛,也许没有那么神通,也许她只能看到郑怡禾的本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嗯,我病了。”
我被病痛折磨,你得原谅我。
“还没祝你生日快乐。”
“我昨天过得可不快乐。”不就是装日常吗?郑怡禾也是个和稀泥的高手。
梁雨凑过来,郑怡禾给她让了个位置。
“喜欢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吗?”
“嗯。”
两人又是沉默。
梁雨磨了半天,还在纠结礼物:“你没打开,是不是?”
“重要吗?我才收到,教务处就打电话来说我得到了指标。”郑怡禾冷冷的说,原来她也可以一张嘴一口刺,“我以为名额才是你给我的礼物。”
这话怎么能讲明呢?
得知自己离指标就差一名时她就有预感,郑怡禾一直是对命运有感知的女孩。
如果注定有人放弃去一中,那一定是梁雨。
梁雨的家境,她家里的态度,她本人对考试的从容,和她从未对郑怡禾讲过却也从没有隐瞒过的人生规划。
为什么郑怡禾如此着急,如此迫切地想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因为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她从未如此清醒。
“不是的,你要打开礼物才对,那是你的生日啊。”梁雨来握她的手,她躲开了。
“名额的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考试前就想说了,你老躲我。”
“小禾,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问我呢?为什么要逼自己呢?”
“不要想那么多,郑怡禾,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应得的……”
梁雨不说了,她看到了郑怡禾全然拒绝的态度。
“为什么不打开礼物呢?”话题又回到原点。
梁雨好像很难过:“看着我郑怡禾,我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为你精心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你为什么不打开呢?”
郑怡禾不得不正视梁雨。
梁雨的五官逐渐定型,九分熟悉一分生,她似乎在困扰,似乎又很决绝。
郑怡禾不想看到她这样,她爱梁雨啊,她怎么能让梁雨痛苦呢?
她深吸一口气,算了,一切都到此为止。
求而不得,多好的意象。
似乎是感知到郑怡禾的后退,梁雨拉着她站起来,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只能面对面,站得很近。
“梁雨,我已经是爱丽儿了,我不能再打开别人的故事。”郑怡禾说。
“那不是别人的故事,我送给你,就是你的。”
梁雨逼近了她,郑怡禾看着她。
郑怡禾感觉自己灵魂被抽离,她像这个狭小空间强挤进来的第三者,扮演观众的角色。
梁雨微微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
或许是贫血,或许是低热,或许是营养不良,郑怡禾后退一步,靠在了墙上。
“我也喜欢你,郑怡禾。”梁雨说。
你骗人,郑怡禾说不出口,她已经被甜头冲散了理智。
“现在能好好听我讲了吗?”
梁雨带着魂不守舍的郑怡禾走出扫帚间,她放下两把椅子,两人并排坐着。
梁雨讲了很多。
梁家从没想过让梁雨上H市一中,按规划是博林,省内大学,美国经济学硕士。
但是梁雨表达了不愿意,又展现出不俗的学习能力,她本身就在家里有着和别人不同的话语权,幺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但是他们给的选项里大多数是国内外私立中学。
梁雨倒是想反驳,可事实就是传统教育方式根本不适合她。
她考得太好,好到梁家人决定提前一步,把她送去A市某著名私立中学。是的,梁家觉得博林已经配不上家里的活龙了。
梁雨纠结一番,答应了。
然后就有了放弃指标的决定。
“你完全是出于前途考虑吗?”郑怡禾问。
“你想听什么回答呢?”梁雨反问
郑怡禾不知道,如果梁雨没想起过她,她会难受,如果梁雨考虑过她,她更痛苦。
爱情滋养了需求和被需求感,也将七宗罪无限放大,自卑首当其冲。
所以蛇能轻易引诱夏娃,潘多拉注定会打开首饰盒。
郑怡禾抹干净思绪:“我希望你以后每次面临这种问题,都不要考虑我,如果你要为我低一点头,就是把我踩进了泥巴里。”
“梁雨,我会用尽全力去追逐你的,不要为我回头。”郑怡禾像个预言者,又像个孩子,光在她的身上跳动,欲望的火焰在她眼里燃烧。
“好。”梁雨说。
郑怡禾不满意,还不够。
“你发誓。”
梁雨没有发誓,她换了一种方式。
梁雨抬起郑怡禾的右手,放到唇边吻了吻。
“这样够不够?”她明知故问。
郑怡禾摸着手背,那里似乎被烫伤了,梁雨呼出的气流将在这里长久炙热。
郑怡禾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终于满足。
郑怡禾在十六岁的第一天,体会到了完满。
去他妈的花未全开月未圆,去他妈的若是多情更可怜。
不去管所有事,全都全都丢开。
她们相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