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昭到了东乡才知道,所谓的菜田就是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零碎窄田。
这是韩县丞几年前想出的法子,犄角旮旯里的田地不划入陵南县耕田中,这样百姓既能多些地方种菜,又不用额外多交赋税,算得上两全其美。
他提议百姓种豆子的原因也很简单,稻米、麦子产量不高,还要交赋税。额外种的豆子可以煮成豆饭,抗饿顶饱。
叶云昭到的时候,韩县丞正和几个村民蹲在菜田旁,神色焦急,不知正说些什么。
“韩县丞,如今刚过白露,哪里是种豆子的时节?”叶云昭俯下身问。
韩县令闻言起身,与她寒暄几句,解释道:“不是种豆子,是在同里正研究今年豆子收成为何如此差。”
端在一旁的东乡里正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也是邪门儿,菜田耕得深,粪肥也按时撒了,可这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了。”
叶云昭接过韩县丞手里的木棍,蹲下身扒拉菜田的土。
菜田板结,土壤颜色也不对。
叶云昭没有抬头,问:“先前的黄豆可是四月种,八月摘的?”
“正是。”里正回道。
“按往年的经验,八月摘了黄豆,你们打算种些什么?”叶云昭追问。
里正不明所以地回答:“种些绿豌豆也成,种些大蚕豆也成,乡亲们冬天不至于饿死,”
“今年的黄豆应有虫害罢。”叶云昭撂下小木棍,站起了身。
“叶县令神通,可大伙儿又拔草又捉虫,还撒了草木灰呐!”里正忙答。
草木灰是柴草烧制后行成的灰肥,既是天然的钾肥,又能借着细小灰尘杀虫。
叶云昭觉得这菜田的问题,草木灰的作用十分有限。
“韩县丞,你之前不是去雍州学习种豆技术了么?你不知何为轮种?”叶云昭皱眉问。
“轮种?”韩县丞眼中聚起些许迷茫。
难不成这个朝代还未推行轮种制?看着他的表情,叶云昭难免猜测。
“轮种的意思就是轮流种植,把蔬菜分成几个大类,以此轮流。比如先前种了黄豆,那接下来便不要再种豆类作物。”叶云昭耐心解释道。
“连续种植一种作物,会导致土壤肥力降低,自然也会出现病虫害。你们回忆回忆,第一次种的豆子是否比现在收成好。”
经过叶云昭的提醒,韩县丞确实意识到,这几年豆子的收成愈来愈低。
里正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哎呀,还真让叶县令说中了!”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啊?”里正急切追问。
“葱蒜接菘菜,少得病虫害;芦菔接大豆,上下都丰收。”这是叶云昭上辈子听村民念叨的顺口溜,菘菜就是白菜,芦菔就是萝卜。
“种芦菔的话收成应该差不了。”叶云昭补充。
“除此之外,也能种南瓜,待南瓜成熟后种些千金菜、生菜,最后种土豆、番茄。这些一轮种下来,这菜田肥力会提高不少,病虫害也会少许多。”
叶云昭认真科普,但不知道村民手里都有什么菜种。种田嘛,理论再好也没用,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具体种什么就看你们自己的意愿了。”她随口道。
“你一说这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韩县丞猛拍大腿,“这几日忙着找木匠做耧车,差点忘了去州里领菜种的事儿。”
叶云昭见他对着里正摆摆手:“行了行了,如今刚过白露,还有时间,等菜种领回来再说。”
说罢,便拉着叶云昭的衣袖往一旁走。
“你今日可还有事?”韩县丞抬头望天,估摸着时辰,问。
叶云昭摇摇头,疑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儿?”
“具体的我待会再跟你解释,你先说着东乡这条路往南走,走到分岔路口时,等着我。”
韩县丞不给她拒绝的计划,简明扼要地说完,转身抓着衣摆往乡里跑。
叶云昭只能乖乖遵循。
不过她刚走到岔路口,便听见身后传来韩县丞气喘吁吁的声音。
“叶县令,来。”说着递给她一根缰绳。
叶云昭侧目一瞧,两头长着长耳朵、灰白色毛发的小毛驴立在韩县丞身侧,小毛驴身侧绑着两个大竹篓,背上铺着一块看起来不算厚实的碎布垫。
此时一只毛驴的缰绳在韩县丞手里,另一根缰绳在叶云昭手中。
“韩县丞,你这是……”叶云昭狐疑道。
韩县丞双手撑在布垫上,使劲一蹬,跨坐在了毛驴上。
他抖搂抖搂旧官服,对着叶云昭说:“上驴,我们去州衙。”
叶云昭从未骑过驴,她瞧着眼前这只体型不大,长着可爱长耳朵的小动物,试图推测能否驮着自己走山路。
韩县丞看出了她的担忧,解释道:“别看毛驴小,载咱们是绰绰有余。”
他又看了看日头,催促道:“已经辰时三刻了!你抓紧点,别误了时辰。”
因为这两只毛驴并未装马镫,叶云昭只得学着韩县丞的模样,颇为狼狈地坐上了毛驴。
二人骑着两头小毛驴,就这么往山上走去。
“韩县丞,我们是去州里领菜种?”叶云昭问。
“不错。”韩县丞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身后的竹篓,“瞧见这竹篓了么?专门用来装菜种的。”
“其实也不单单是去领菜种,我这几日便琢磨,你已上任一月有余,这次你同我一起去,一是领菜种,二便是领这一月的俸禄。”
“俸禄?”叶云昭惊喜出声。
这不就是工资么?叶云昭没想到大齐竟然按月发工资,如此一来,倒是能解决许多后续建造的难题。
韩县丞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欣喜,适时开口:“你也别高兴太早,你是新上任的官员,所以第一个月才能拿到俸禄。按规矩来,一年领三次俸禄。”
她就知道不可能每月按时发工资,叶云昭垂头问:“那三次领俸禄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清明前后,去州衙领豆种,顺路把前几个月的俸禄领了;第二次就是现在,最迟到霜降,领菜种时把俸禄带回来;最后一次嘛,就是一年将至的时候,老百姓过新年,咱们也得过。”
“总之每次都是顺路去领。”叶云昭说。
“不错,平常官员是不得随意离开公办地点的。”韩县丞点点头,道。
“菜种有这么多么?竟需要四个大竹篓……”叶云昭侧头看着大竹篓,好奇道。
“哪有那么多,这菜种啊,是先到先得。”韩县丞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今年咱们算晚的了。”
“先到先得?不按照户册名录发放?”叶云昭闻言有些意外,不过倒是明白他为何急匆匆要去州衙了。
叶云昭是新上任的官员,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韩县丞对此甚是理解,他认真解释。
“每年的菜种都不大一样,比方前年使者朝贡,献了许多植物种子。去年多余的种子分到各地,去的早便有机会领到。”
“不过咱们县没领到那种子,听说收成也一般。”韩县丞说着“嘿嘿”干笑两声。
叶云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矩,可若是年年领不到适合的种子,这不就是浪费了么?
韩县丞没瞧见她紧蹙的眉头,悠悠开口:“菜种不算多,这竹篓是用来装俸禄的。”
乍一听这话,叶云昭眼睛陡然瞪大,一脸错愕地指了指如同家中水缸那么大四个竹篓,怔怔开口:“装四竹篓的银钱?”
“你想得还挺美。”韩县丞撇了撇嘴。
“何为俸禄?”韩县丞自问自答道,“俸乃薪俸,也就是你所说的银钱;禄乃米,不过州衙的分仓有时发米,有时也会发些别的东西,比如布匹、盐、茶叶、胡椒之类的。”
“天下多少人都是为了这俸禄考取功名,你怎会不知?”韩县丞突然问。
叶云昭一愣,她上辈子虽同如今一样,也是“干部”,但对古代许多规矩实在不了解。
她方才太大意了,任何一个破绽都有可能让人以为她被山里的精怪附了身,到那时,就挽救不了了。
叶云昭随口道:“应是上次跌到沟里,撞了头,你别说这俸禄了,就是让我同你说说写过的策论,我都有些不大能记起来。”
叶云昭怕他生疑,忙岔开话题:“那我们就这么带回来?这山里没有土匪?”
“这就说来话长了。”韩县丞拍了拍毛驴,速度加快了些,叶云昭连忙有样学样,跟了上去。
“你瞧瞧。”韩县丞指了指身侧的大山。
叶云昭说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连绵的青山高高地耸立在此,陵南县的房屋远远望去已如树叶大小。
到了这高处再往下看,只觉得陵南县更像是在山谷之中,群山环绕,倒让人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感受。
“陵南县四周山势陡峭,只一条山道直通岳州,山上并无可随意扎寨的地方。岳州城外土匪是有,只是不会抢我们的东西。”韩县丞说。
叶云昭闻言有些意外,难不成眼前这看似平平的韩县丞身手不错?
她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岳州有个顶有名的酒楼,名叫如意楼,东家是一对陈姓兄弟,小的那个文气些,经营酒楼颇有手段;大的那个曾从军数载,一身虎胆。听闻军中有意提拔他为副将,只是母亲病重,他去年年初便回来了。如今,二人的酒楼生意是愈发好了。”
韩县丞说起此事如数家珍,笑着道:“这兄弟二人籍贯便是岳州陵南县,你可知胡二铁匠铺旁的酒楼?”
叶云昭努力在自己脑中翻阅记忆,只是当初她一扫而过,印象实在不深,只隐约记得。
“那便是如意楼的铺子。”韩县丞,道,“陈大从军前曾一人一刀剿了一个寨子,因着籍贯相同,如今的土匪对咱们倒还算客气。”
韩县丞说得生动有趣,叶云昭听得认真仔细。不知不觉骑着毛驴翻过这座大山,没走多久,远远瞧见一座宏伟的城墙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