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德菈跟着小小的特芙努特一起走出了房间。
来接她的人神情肃穆,宛若石塑的雕像,引路来到了另一个较为偏僻的房屋前。
只是站在门前,塔德菈就能听到屋内传出的呻吟、呓语和嚎哭,她禁惕着,特芙努特却平静地提起衣摆跨入门内。
——这是一间小小的、临时赶工搭建的病院。
尽管收拾的仓促,但看得出负责人的细心严谨,环境尽可能地做到最干净整洁,定时通风,但屋内仍有苦涩的草药香。
躺在床上的病人,多为孩童和青年。在特芙努特踏入房间后,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在了她身上。
她身边被称为长老的女人对病人们做了简单的安抚和解释,而等长老说完,特芙努特便安静地走上前去,轻轻用手包裹住病人的手。
显而易见,那是一双稚嫩的、独属于孩童的手,却比其他任何一双手都更能使病人平静下来。
塔德菈注意到病人胳膊上滑落的衣袖下,是层层灰黑色的鳞片状组织。
“特芙努特大人……”宛若幼兽哀鸣般的声音渐渐平静下去,那胳膊上的灰黑色鳞片像被冲散的墨,渐渐淡去。
特芙努特冲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话便被带到下一个患者面前,重复先前的流程。
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患者带着恍惚和喜悦离开,反应太慢的会被侍卫强行架出去,然后和亲人在门口相拥而泣。
“不愧是特芙努特大人…!”
“我们的神明!!”
“感谢……感谢……”
塔德菈看着这样的场景有些吃惊地张着嘴,几乎也以为是神迹——如若不然,怎么解释至今让无数学者都束手无策的魔鳞病就这么轻易地被治好了?
在最后一个人也被带走后,小小的特芙努特迟缓地眨了眨眼,身子一歪,倒在了长老怀里。
长老平静地用双手将她抱起,从后门离开。
而在翻卷起的衣袖下,塔德菈看到她原本平滑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鳞片。
————
与此同时,站在祭坛前,“勒脖子”——或者应该称呼为特拉克,看着滚落到脚边沾了泥土的、宛若不规则球体的东西,用足尖轻轻一踢,露出了粘满血污的、死不瞑目的脸。
马塞拉的脸。
他顺着长长的阶梯望去,站在阶梯顶端的小小的人儿发辫有些散乱,绑着发辫的发绳又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也无人在意。她手中仍滴落下鲜血的小斧已足够吸引注意,更别说呈跪姿倒下的无头尸体。
——难以置信。
单论武力,马塞拉不在最厉害的那一批人之中,但他能知道那么多还活的这么久,足以说明这家伙的难缠。
沙漠民对危险有足够敏锐的嗅觉,无论是巨大的风暴还是细小的毒蛇,马塞拉更是如此。用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身份混迹于人群之中,滑手的像流沙鳗鳗,更别说还有一张过于能说会道的唇舌。
就这么死了?
这么轻易地死在一个小孩子手里?
大股血流从凹凸不平的切面涌出,顺着长阶铺出一条流动的地毯。
特芙努特平静地用手背擦了擦喷溅到她脸上的血迹,眯眼看向火红的落日,随后朝佣兵挥了挥手。
几只赤鹫循着死亡的气息来到,啄食仍温热的尸体,而特芙努特伸手轻轻抚过赤鹫稀疏的赤色羽毛,拎着小小的斧子走下了台阶。
特拉克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眸,回忆起熄灭篝火的晚上,漆黑的夜中只有这双红色的近似兽瞳的眼眸在微弱月光下亮着。
那时的他似乎被吓一跳,又觉得好笑,爬起来凑到小孩旁边借着这事逗她,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但心情意外的平静。
身高大约刚过他膝盖的小孩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的小斧已经不再滴滴答答坠下血滴了。
特拉克任由她走上前来拉起他的手——事实上,单手掐断她的喉咙是再轻松不过的事,尽管面前的一切出乎意料,但猎人的经验也不会凭空消失。
在沙漠中就是这样,只要活的久一点就能见到听到很多离奇的事情。
但没那么多人去刨根究底——那是那些学者和掌权者的特长,绝大部分人都将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作为座右铭。
他的手被拉着朝上摊开手心,在手心中被一笔一划写下要表达的句子。
「你的雇主死了」
哦。
特拉克后知后觉想:这小孩儿真变成小哑巴了。
他点点头。
“我看到了。”
「那我现在也可以雇佣你了,对吧」
特拉克低头看着那双眼睛,想笑,又想起躺在床上的小孩,笑不出来。
“你雇不起我,但把马塞拉尸体给我,我可以把你送出去。”
哪怕只是人头,也很值钱。
「雇的起」
感受到手心被加重力气一笔一划写下了什么,特拉克猛地愣住了。
「我可以解决魔鳞病」
————
“勒脖子”的反应有点慢,而我脑袋昏昏的,真的也快要撑不住了。
祭祀当然要付出代价,谁都不能坐享其成,可惜马塞拉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被蛊惑心智砍下头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布格姆为数不多的史书记载中,最初的最初,人们追随着魔神泰芙努特来到布格姆,追寻永恒幸福之地。而其眷属索拉菲娜认为只有跨越苦难才能体验到真正的幸福,于是设下一系列考验,在人类携手跨越后认可了他们,与泰芙努特携手创造了布格姆。
为了保证人们的信念不变,每隔几年会有一次新的试炼,如果通过试炼,就会继续给予布格姆子民祝福。
以上是我节选出的一部分比较可信且可以证实的内容。
其余那些,说布格姆有永不干涸的流泉,是望不到头的绿洲,水草鲜美,土地肥沃,作物丰熟一类的,全是杜撰。
我甚至怀疑这片土地就是根据那些不靠谱的杜撰构建的。
但不论如何,至少在祭祀这方面相当写实,否则我杀马塞拉不会如此顺利。
仰头看看佣兵,只看那变化莫测的神情就能明白他相当纠结。
我正准备再写点什么,就听到头顶响起干涩低沉的声音。
“如果真能做到,那这份酬金足够你从今以后都成为我的雇主。”
“但如果是谎言,这是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佣兵说,“否则我会让你和他一样。”
我低头看了看滚落一边的头颅。
哦,他在指马塞拉。
我不以为意。
「走吧,我们去找塔德菈」
「然后离开这里,去救你的家人。」
“不必了。”
我愣了愣。
佣兵拎起我转了个身,看到了手持长弓站在不远处的身影。
塔德菈。
猎鹰摘下了红色的绸布,是因为那双露出来的眼睛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似乎在这分开的短暂时间里有了许多变化。
“特芙努特。”她牵住了我的手,目光无意间落在身后被鲜血染红的台阶上。
于是我反扣住她的手,冲她笑了笑。
在布格姆时,比起反复训练出的猎鹰,我更喜欢翱翔在空中,不受束缚的鹰。而猎人之中,也有不用熬鹰,救治好鹰后和平共处,让鹰顺其自然信任他的。
鹰当然是翱翔的样子最美丽,哪怕爪子和尖喙冲着的是我的咽喉也一样。
「塔德菈」
我直视她的眼睛,想看清她的神情。
「我杀了马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