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何灵是被脖子上冰凉的触感给唤醒的。
她有些迷茫的睁开双眸,便看见昨夜里被自己救下的男人,正把剑横在自己颈侧,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
“这么威胁救命人是很没有礼貌的。”
何灵只是个凡人,看不见男人身上冲天的孽障,只以为他将自己当成了伤害他的人,毫不畏惧的小声嘟囔着,甚至是用手去拨颈侧的长剑。
男人见到她的动作,眼神一凛,手中剑用力,但还未怎样,身上的伤口便传来剧烈的疼痛,他脸一白,手掌不自觉的松开,剑从手中滑落。
何灵见他这副模样,知道是伤口裂开了,便伸手扶住他的身子,絮絮叨叨的为他更换草药。
何灵讲了很多很多,也许是今天的一切太过于糟糕,她又无处倾诉,便都与这陌生男子说了。
何灵的遭遇在这个时代并不罕见,凡俗界的国家有很多,每个国家的地域又很大,通信困难这就导致了中央很难去管理边缘地区。
天高皇帝远,那些个权贵没有限制,便愈发肆无忌惮。
何灵也不过是这万千苦难者中的一员。
但她又很特殊,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见惯了苦难的人民,大多已内心麻木,很少有人像她一般依旧对世界怀抱善意。
于是他问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何灵笑着回道。
“我为什么不救你,万一你是好人呢?”
何灵的笑很温暖,就像阳光一样,与他的母亲一般无二,他的心脏似乎再一次开始了跳动。
“我叫君延,若你有需要可以用这个联系我,我会帮你。”
何灵未曾见过这东西,满眼好奇的看着君延手中的玉牌。君延见她这般模样,便开口为她解释道。
“捏碎它,我就会知道。”
何灵并不清楚修士之间的传讯方式,只以为他在开玩笑,在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后,便将玉牌推回。
“好啦,这是你一个外人,也别搅和了,我又不是没办法,这里的城主不行就去告诉他的上级!总会有人管的!”
还未见过黑暗的少女将加害者当成了她的依靠。
“……明日午时我会去城里找你。”
君延未曾再多说一句,便匆匆离去了。
何灵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她启程再一次回到了自小生活的城镇。
何灵走的快,回的也快,这使得城中除去陈恒与戏班子里的伙计再无一人发现她昨晚的逃跑,甚至还面色如常的与她打着招呼。
当何灵抵达戏园时,内里一个人都没少,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何灵抬脚走进院内,那些个伙计看见她皆是面色一变,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将她拉进屋内。
“小灵,你怎么回来了?陈班主不是让你别回来了吗?”
伙计们的话,令她喉间一哽。
“你们……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走?
伙计们实在着急,一时没察出何灵的情绪不对,只匆匆对她说。
“这么大的事,能不知道吗?快!小灵趁到城主还没来,快出城去!”
何灵的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涌至喉间堵得慌。
“你们为什么不跑?”
伙计们被她这一问一时没反应上来,直至见她满脸的泪水,才明白她的意思,手忙脚乱的围上来安慰着她。
“小灵,你别哭啊!我们不会有事的!”
“小灵,我们也就会干些打杂的活,离了这也没处去,倒不如留下。”
这里的伙计大都是陈恒收养的孤儿,乞儿,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他们在戏班子里呆了几十年了,早已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不愿离开。
“这里也是我的家,我不走!”
何灵与陈恒一样,起来谁也拦不住她。屋里的伙计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慌乱不已,直至陈恒进来,他们才安定下来。
“陈班主……”
陈恒看见何灵面色无比严肃,周边的伙计见着下意识想为她求情,但他们知道这回不能由着他任性,便只是叫了声陈和,希望他能收着点脾气。
陈恒老了,他揍人一点也不痛了。
“陈恒,你老咯,事情该让我来担咯。”
何灵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陈恒气了。
气着气着也哭了
“我老了,这担子扛不动咯。”
何灵又一次留下了。
她接替了陈恒的活,将戏班子如往常一般经营着。
班主的活很多,她一个上午脚不沾地的忙着,一直到中午才回房休息。
何灵一推开门,便见着昨夜重伤的男子正穿戴整齐的坐在自己房内。
这是一件很逾矩的事情,在凡俗界未成婚的女子,被男人进入了自己的闺房,就意味着她不干净了,这是要浸猪笼的大罪,但何灵太累了,何况她本就厌恶那些规矩,便不去管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休息。
“你不该回城的。”
君延已经在城内打听过了,清楚了城主淫邪变态的性子,这令他越发看不懂何灵的心思。
“我为什么不该回来?这里是我的家啊。”
何灵躺在床上,语气坚定。
“你死了,他们也会死;你活着,他们还是会死。”
君延为何灵陈述着事实,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他们也曾面临过和我一样的选择,陈恒完全可以不收养我,这样什么也不会发生。
他也可以选择在八年前的那天将我献上,这样他不仅不会受罚,还可以获得一笔赏银。
他甚至可以在昨日将我打包献上。
而院子里的大家可选择拿了银子就走,这样他们便不会被牵连,这些银钱也足以支撑他们的生活。
可他们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跑呢?
逃避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直面才有可能改变这一切。”
少女的声音坚定,依旧是儿时不服输的那副样子,有那么一瞬,君延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我会帮你。”
君延也留下了。
戏班子里多了个人。
下午依旧忙碌,戏班里的活太多了,多一个人也分担不了多少,何况这人还是个伤患。
夜晚,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黑暗吞没。
城主府来人了。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面色极为不善,他令人在戏园外边敲锣打鼓,将睡下的人都吵醒,又差人提着嗓子冲里边喊道。
“城主要的人该献上了!”
戏园里除了君延,其他人都出来了。其中陈恒带着何灵走在最前边。
在行至那男子身前时,陈恒带着何灵猛地跪下。
“大人啊!小民已经年迈,实在养不起这一班子的人啊!恳请大人行行,好让小女再留几天!打理好戏班子再走吧!”
随着陈恒话音落下,身后的伙计们一同跪下,大喊着。
“恳请大人,给小民一条生路吧!”
那男子眉头紧皱。
他不认为这些人身上有什么油水可榨。
陈恒紧咬着牙,从衣领中拿出准备好的银钱,颤颤巍巍的递给男子。
“大人,这是小民的一点心意……”
那男子见着这满满一袋银钱顿时眉开眼笑,心下贪念升起,想着再捞一笔,便对着陈恒道。
“既然你们这么可怜,将他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们在五天内凑出五千两白银,这人我们就不收了。
这五千两你们可以分开交,也可以一起交,随你们,不过一起交的话,我很难保证城主大人会不会有什么新的要求。”
陈恒听着这天文数字,面色苍白,却依旧恭敬的目送着男子。
他们获得了五天的时间,但这只不过是慢性死亡。5000两,他们几百辈子都赚不到这钱。
这世道里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我去信局里寄信,把这一切讲出去!那些个官员不会坐视不理的!”
少女的发言天真到可笑,但没人去打击他,因为他们也需要一个寄托。
何灵出发了,但她跑遍了镇上所有的信局,无人帮她,因为事情传开了。
麻木的百姓们不愿因为一个少女而招惹上城主,所以他们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有一只信鸽可以给你,但在事情结束后你得嫁给我。”
君延拿着一只信鸽来到何灵身旁,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何灵抬起头看向君延,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情绪,她看不懂,但她可以确定他不爱她。
“你并不爱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君延沉默着,不再言语,回了房,随后一只信鸽从他房内飞出,何灵歪着头,她不明白,但也没时间让她明白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第三天便到了,期间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向外界送出一只信鸽。
君延也在帮忙,他拿出了很多稀世珍品但城内无一人肯兑换。
事情发展愈发糟糕,君延也变得焦躁不安,他开始向何灵问着一些奇怪的问题。
他问“如果这座城的人都死光了,你会开心吗?”
她答“并不会,这里还有许多我爱着的人和爱我的人。”
他问“如果一个罪人开始忏悔,你会原谅吗?”
她答“不,我不会。”
他问“如果那个罪人愿意放弃一切来赎罪,你会原谅吗?”
她答“不,永远不会,我没有资格替那些被伤害的人去原谅他。”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在今天,也就是第三天,君延对她讲他要出去一趟会带回来足够的银两。
他走了,他来了。
城主府来人了。
依旧是那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他高昂着头,差使着身侧的侍从将何灵抓入城主府。
陈恒急了,明明时间还没到啊。
他重重跪在男子脚边乞求着他再给予一些时间。
男子不肯令人上前来打他。
陈恒老了,身子不行了,那侍从拿着根小臂粗细的木棍,用力击打在他的后脑。
他不行了,但他不愿啊,他不舍啊,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又怎忍心看她步入深渊。
他顶着那不断落下的棍子向男子磕着。
一下,两下……
血液从他的额间,后脑流出,再浸入泥地。
在不知道第几下时陈恒的动作停了,
他死了。
男子跨过他的尸体,令手下人从那些个伙计身后带走她。
戏班子里的人身材大都瘦小,常年吃不饱饭,让他们的力气不足以对抗这些身强体壮的侍从。
木棍一下又一下击打在他们的身上或脑后,或头顶,或四肢。
他们不行了啊,但他们不愿呐!何灵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那么阳光的少女又怎么能入到那吃人的地方去。
他们做不到了啊。
侍从踩着满地的尸骸抓着何灵的衣领,将她拖出戏园。
不肯服输的少女依旧高昂着头,被这侍从拖入那奢靡的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