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明朗,再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家人?哼,磨磨唧唧,接了电话,一会儿说自己打麻将走不开,又说自己要做晚饭没空,最后答应了来又不出现。”杨志打了杯水,一脸不爽地跟明朗解释道。
怎么会有人丢了孩子不着急的?明朗无法理解。
“我陪你等好不好?”明朗蹲在小鱼身边,牵起他的手,轻声问道。
小鱼没说话,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用力抓了抓明朗的手指。
杨志从抽屉里翻来翻去只翻出一盒牛奶,两包饼干,走过去递给明朗,明朗把牛奶吸管扎好,递到小鱼嘴边,又把一块饼干塞进他手里,自己则是干咽着饼干。
小鱼很乖巧,安静地把饼干和牛奶都吃完了。
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天都擦黑了,小鱼的家长才磨磨唧唧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邋遢,发丝油腻,叼着烟,夹着一个手包,一双塑料凉鞋把派出所的水磨石地板踩得哒哒作响。
明明还没开口,就已然给人了一种很聒噪的感觉。
他进门看到小鱼后,完全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全是不耐烦的厌恶。
明朗觉得奇怪极了,哪有当爸爸的会这样的。
“陆星波,这里!”杨志指了指身边的小鱼,对着眼前的男人喊道。
“警察同志,您还记得我啊?”陆星波顿时换了嘴脸,一脸谄媚地冲着杨志蹭了过去。
“你这一年来了几次了?想不记得都难。”杨志阴阳怪气道。
“别说笑了,警察同志。”陆星波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脸,同时拉起小鱼就想离开。
“现在知道急了?手续没办呢!身份证拿出来登记一下。”杨志一把按住了小鱼。
陆星波松开了小鱼,转回了身,从包里掏出身份证,甩在了桌子上。
“你们知道孩子走失了为什么不报警?”杨志一边递给陆星波要签署的文件,一边颇为愤慨地质问道。
“我们以为他就是去附近玩,谁能想到他是离家出走啊?”陆星波不以为然地说道,态度轻松极了。
“如果你继续这么对孩子,我们会按照虐待儿童罪,遗弃罪对你进行立案审查,到时候你会很麻烦。”杨志说这话时,极为严肃。
虐待儿童?遗弃?离家出走?
明朗听着这些词汇,开始有点搞不清状况了。不仅他,整个派出所在场的人都看向了这位监护人,眼神中都是探究和八卦。
“走吧,祖宗!”陆星波签完文件,拎着小鱼的后脖领子就往外走,态度很差。
“他家怎么回事?”新来的年轻女警觉得不太对劲,跟杨志低声打听道。
“亲妈跑了,舅舅成了监护人。这舅舅就不是个东西,这孩子才四岁啊,打骂,不给饭吃,邻居报警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我接警。还遗弃过几次,这次是孩子离家出走,被人贩子盯上了,打电话过去还不想来接。这么下去,这孩子早晚要出事。”杨志描述的时候,脸都气红了。
明朗听着听着拳头越握越紧。
“不想养干吗领养啊。”女警心软,眼泪都快下来了。
“父不详,外婆过世了,亲属就一个舅舅,他不养这孩子就要进福利院了。而且,当时是他主动争取的抚养权,谁知道没两年就养不下去了,不知道闹哪出。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说养就养,不想养就扔。”
杨志说罢叹了口气,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不违法,他再同情也帮不上忙。
而且,人们普遍认为,就算跟着个刻薄的亲戚,也好过在福利院长大,那里才是真的水深火热。
小鱼之前是跟着外婆生活的,他妈陆星兰会定期寄抚养费回来。外婆去世后,陆星波就盯上了小鱼的抚养费,主动收养了小鱼,目的是拿小鱼的钱来补贴自己的生活。
至于小鱼在陆星波家的生活,那叫一个可怜,住在阳台搭出来的木板床上,吃剩饭,路都走不稳,就要帮着舅舅一家干活。
陆星波收养小鱼后没两年,陆星兰就失联了,抚养费自然也没了,但此时陆星波已经在法律上收养了小鱼,算是砸在手里了,他十分恼火,开始明目张胆地虐待小鱼,每天辱骂体罚他,骂陆星兰是贱货,婊子,骂小鱼是没人要的野种。
好心的邻居看不下去陆星波虐待孩子,经常报警,可每次的结果都是批评教育,然后该怎么样怎么样。警察也很无奈,因为他们的职权范围根本没办法干预人家的家务事。
办完手续的陆星波骂骂咧咧地拎着小鱼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即便天光已暗,明朗还是清楚地看到陆星波停下步伐,揪着小鱼就是两记耳光。
明朗看得一股火涌上胸口,嘭一声站了起来,追着陆星波的背影快速冲了出去。
“你去哪啊?小子?”杨志冲着往外狂奔的明朗喊道。
“回家!”明朗胡诌道,他根本没家。
“别乱跑,直接回家。”杨志嘱咐道。
明朗走后,杨志又看了一眼明朗留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顺手一查,才发现都是假的。
杨志笑了笑,他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猫腻,明朗这种孩子他不少见,不是没家,就是离家出走的,难怪做笔录结束时坚决不让家里人来接自己。
但他并不打算干预明朗的选择,强行把他送回家或者送到福利机构,他觉得他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这么做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明朗刚刚追出派出所大门,就看到拐角处的陆星波和小鱼——小鱼不肯继续前行,沉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住路边的栅栏,一动不动,陆星波眼见拖不动他,气恼急了,边骂街,边用脚踹着小鱼。
“你怎么这么像你那个不要脸的妈?连离家出走都有样学样,那你倒是别回来啊,还让警察找我干什么?你干吗不死在外面?”
小鱼一直沉默着,不哭,也不吭一声。
“你别打他!”明朗此时冲了过来,挡在了小鱼前面。
“我打自己家的孩子,关你屁事?小乞丐,滚开!”
陆星波认出了明朗,飞起一脚企图踹开他,但他感到自己的腿沉得很,低头一看,是小鱼死命拽住了自己的裤脚。陆星波怒了,用自己的包拼命地砸向小鱼,就在包包要砸在小鱼脸上那一刻,包带被明朗一把扯住了。
“你再打他,我回去报警了!你会被判刑的!”明朗想起刚才杨志关于陆星波“前科”的描述,威胁道。
“我们这叫家事,谁家家长不打孩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少管闲事!”陆星波一听,虽然嘴巴上依然凶悍,但行为上还是怂了。
他一把抱起小鱼,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手指还不忘偷偷地掐小鱼身上的软肉。
小鱼在陆星波肩膀上扭过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明朗,那目光不像一个四岁的无邪的孩子,而像绝望的小动物。
明朗站在原地,他没有再追过去,而是眼睁睁看着小鱼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
他知道陆星波说得是对的,于情于理于法,他都没有任何立场去干预别人的家务事。
但没过多久,他忽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刚才登记时,他明明听到小鱼家住在派出所北边,并不远,走路就能到,而陆星波却带着小鱼走向了反方向。
明朗想了想,决定跟上去查探个清楚,如果能顺带知道小鱼住在哪,以后说不定还能来看看他。
陆星波身材臃肿,又抱着个孩子,走得并不快,很快就被明朗追上了,他借着夜色偷偷跟在后面,并没被陆星波发现。
直到看到了安南火车站的标志,明朗心里一惊。
陆星波买了一张站台票,进了站。明朗则是趁着检票员不注意,跟在一个胖大婶后面溜了进去。
就在此时,一辆北上的火车缓缓进站,等列车停稳后,陆星波抱着孩子就往车上冲,列车员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站台票,而且没带行李,浑身上下就一个腋下包,确实像是来送站的,说了句“快点下来,车快开了”就放他上去了。
明朗也赶紧跟着上车,却被拦了下来,他没站台票。
“没票不能上车,你家大人呢?”
“前面,在前面呢。”
明朗急中生智对着前面的一个已经上车的拄着拐的老太太的背影大喊奶奶,然后跟列车员谎称自己的票在“奶奶”那里。
老太太耳背,怎么喊也不回头,而此时明朗身后已经因为他的“滞留”被迫排起了长龙,旅客们都很着急,纷纷催促着,眼见开始有一哄而上的趋势,列车员见状只能先放明朗上车了。
明朗进入车厢后,就穿梭在熙攘的旅客中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寻找小鱼的身影,当他几乎走到了车厢尾端时,才在一个空位上看到了小鱼。
那孩子低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眼睛死死盯着地板。
“小鱼。”明朗上前一步,摸了摸小鱼的头。
小鱼抬起头看到明朗,眼神中先是一惊,然后一喜。
“你舅舅呢?”明朗左看右看也没找到陆星波的身影。
小鱼摇了摇头,没说话,同时看向窗外,
明朗抬头顺着小鱼的视线,透过车窗看向外面,果然在月台上看见了陆星波那臃肿的身影正在远去。
他瞬间明白了,陆星波就是要把小鱼丢掉,彻底丢掉。
上次是汽车站,这次是火车上,一次比一次狠决。
明朗心疼地看了小鱼一眼,但小鱼似乎并不悲伤,反而有种奇怪的宁静,似乎已经习惯了,似乎充满期待。
正当明朗在心底里咒骂陆星波禽兽不如时,他忽然感觉身体晃了一下,火车缓缓开动了。
这一动,让明朗瞬间慌了神,但接下来的列车报站倒是平复了明朗的惊慌失措——下一站是安南东站。
这列列车是慢车,逢站就停,不到十分钟,车就停在了安南东站,车门打开,明朗抱着小鱼飞快地下了车。
但是他俩人都没票,出不了站。
明朗想了想,领着小鱼顺着铁道往安南站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只要顺着铁轨一直走,就能回去。
两个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一个交道口。
明朗认识这个路口,他知道顺着交道口的路往北再走半小时,就是火车站派出所,只要把小鱼送到那,交给杨警官,小鱼就安全了。
终于,他们站在了派出所外不远处的路边。小鱼认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恐,手拽着明朗的衣角,眼泪喷涌而出。
从被坏人拐,到被舅舅打,这一整天折腾下来,小鱼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可此时此刻他却哭了,而且是这种撕心裂肺的哭法,这让明朗一下子乱了心神。
“怎么了?”明朗蹲在小鱼旁边,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着眼泪。
小鱼边哭边摇头,同时还不停地看向派出所方向,明朗瞬间明白了——他不想进去。
“我不能带着你。”明朗一屁股坐在小鱼旁边,用手擦了擦小鱼哭得脏兮兮的小脸,轻声说道。
小鱼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我养不活你。”明朗语重心长地解释道。
小鱼直接扑进了明朗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腰不放,眼泪沾湿了明朗的衣服,形成了一大片水渍。
明朗狠了狠心,他知道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他抱起小鱼,飞奔到了派出所门口,把小鱼放下,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