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玉被关在自己院落,连齐萋媛也不许探看,每日由齐萋媛托心腹送去安胎的吃食,传答几句安慰的话,宋临江看着她们两处难受真是痛快极了。
“祖母,妹妹受苦,临江作为姐姐想去看看她,或许姊妹间更能贴近,临江可以问出她怀中生父的下落。”宋临江盈盈笑着,半撒娇地替孟氏捏着肩膀。孟氏斜眼看她,拿过她的手,这片刻凝滞刺得宋临江笑僵了一下。孟氏缓缓拍着她的手,收回目光,似又闭了起来,她道:“你呀,想去就去吧,只是你一个闺阁女儿,出入宋明玉那等不守妇道的地方,不妥。”
宋临江点点头,乖顺道是。
等孟氏被揉捏舒服得睡过去,宋临江才撒手,她活动酸痛的双手,抬眸望入镜子里,镜中人笑得勉强极了,装笑的时间久了,面目僵硬,嘴唇挂在牙齿上,舌头润了润唇发现双唇干燥得很,有些脱皮。
她忽然有些想哭,踏过门,阳光里却一点泪光也不见。
隋珠院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宋临江勾了勾嘴角,那点委屈便化在接下来的兴奋中。隋珠院宋明玉的门前着人把手,正如长大的许多年被齐萋媛随意寻由头关在院中一样。院门口的人唤了声大娘子,拦住她。宋临江温柔道:“我奉老夫人的命来探望妹妹,可以进去吗?”
守门婆子相视一眼,点点头,弯腰恭敬地替宋临江拉开门。
刘妈等在外边,偶而和婆子们聊上几句。
房间里静悄悄,不见暖香,秋月拿起手中湿帕子作防护状:“你来干什么?”
宋临江好笑道:“你一个小丫鬟,见到主子不行礼不问安,倒问姐姐探望妹妹做什么。”
宋明玉正在抄书,面前摆着本《女诫》,听见声响也不抬头,故意道:“秋月,祖母让我静心抄书,把闲杂人等一并赶出去!”这话给秋月作了底气,她立刻有理有据竖起战旗:“大娘子,奴婢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二娘子,我主子发话了,请大娘子离开!”她甚至打算上手推搡宋临江。
宋临江见状也不纠缠,略微后退一步,微微笑道:“妹妹狗养的不错,很是忠心哪。”
宋明玉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们这些人,一口一个下人狗犬,不把人当人,自己难道就是个高高在上的人了吗?机关算尽到头来爹不疼娘不爱,执念难消,求之不得转头空,殊不知背后的人只是利用你做把趁手的棍子来搅弄府里风云。”
“是么。”宋临江似乎语塞,转了话题,“我倒是好奇,你怀的孽种,是钱四的,还是陈三公子的?”
宋明玉杀气毕露,她扔下手中笔,飞身掐中宋临江脖子,几步推到墙边:“是你!是你给我下的软春香!我们无冤无仇,你害我至此!”
宋临江呼吸困难,难以说话,她费力去扳宋明玉的手:“不是我……”然而宋明玉一个字也不听,眼神的狠意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手指越收越紧,强行打断了她的话。死亡会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爆发力,习惯死亡的宋临江也不例外。她使劲钳住宋明玉的手,深吸一口救命的空气,勉强笑道:“你,你想,哈,借此杀我?哈,祖母准我前来,我,我若死在这里,你脱不了干系!”
很快她力气就耗尽了。宋临江眼看就要喘不上来气,宋明玉眯了眯眼,松开手。宋临江背靠着墙,滑坐地上,空气重新灌入心肺,宋临江捂着脖子猛烈咳嗽,咳得满脸通红,满眼泪水。宋明玉压抑着怒火:“我记住这个仇了,我发誓,会让你惨数十倍!滚!”
“她害你至此,一个滚就打发了?”陌生的男声自上方传来,一乌衣男子翻窗而入,他快步到二人面前,面带笑意看着宋明玉。这人笑非笑,眼睛里的恶意满贯而出。
三皇子,成渚。
宋临江听见他的声音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凭什么,同样是软春香,宋明玉有皇子兜底,而自己只能被抛弃给钱四!凭什么,老天不公!宋临江气极反笑。
成渚展开折扇缓缓摇动,似笑非笑看着地上的宋临江:“孽种?你口里的孽种是本殿的亲生!你是什么东西,敢辱骂皇孙!”
这话恰好被即时赶来的宋齐二人听见。全场人都傻了眼:
“皇,皇孙!”
“三殿下?”
宋平邑错愕的目光徘徊在成渚与宋明玉之间,连行礼都忘了。齐萋媛渐渐回过味,惊诧转为狂喜,有如实质,她几乎要放声狂笑:这是她齐萋媛的女儿,未来的三皇子妃,她成溋又怎样,还不是比不上自己这个罪臣之女,她女儿什么也不是!
宋临江慢慢坐正,小口小口的呼吸,揉着喉咙火辣辣的痛:“皇孙?民女还是头一回听人迫不及待往自己头上扣帽子的,殿下还真是一片痴心,野种也敢往宗庙领,您敢说,陛下认吗?史官认吗!”
成渚斜睨着她,厌恶呼之欲出:“皇室也轮得到你一个贱民置喙?本殿会给玉儿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至于你——张玉黎撑不过本殿的讼棍,她早就吐出来了:是你,你这残害血亲的毒妇,指使张玉黎给自己妹妹下软春香,若不是本殿及时赶到,后果还未可知!”
宋临江冷笑:“软春香?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堂堂殿下,就凭一个人无凭无据的胡乱攀咬,同民女来演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自是一身清白,不怕您查!难不成您也要对民女屈打成招?”
成渚若是真敢动手,便是重重打了宋平邑的面子,哪怕他娶了宋明玉。但宋临江仍然是宋家嫡长女。成渚看着宋临江看似卑躬屈膝的笑,心里隐隐感叹:好个牙尖嘴利的,倒是奈何不了了。
没人搀扶宋临江,连宋平邑也对她视若无睹,她自己爬起身,拍拍身上的粘的灰。
“本殿准你起身了吗?去屋外跪着,跪足三个时辰,任何人不得亲近,以此来作忤逆本殿的惩罚。”他在替宋明玉撒气,齐萋媛得意非常,她袖子覆上嘴角,掩饰住她无法压抑的笑。
宋临江看了一眼齐萋媛那张扭曲的笑脸,反笑道:“三殿下,宋家从未接到殿下您亲临的旨意,您这般张扬行事,与其在中书令的后院撒您的威风,不如赶紧去陛下膝前请罚!”她重重咬准“中书令”三字,嘴上威胁成渚,眼神却游离到宋平邑的脸上。到了这个时候,宋平邑的面色才变了变。
是了,当今陛下多思多疑,心腹直臣与争储皇子交往过密,必然心生忌惮。一个强逼婚娶之下的女儿受辱哪里能跟皇帝的信任相提并论?宋临江心知肚明。
只是,她到底是个小娇娘,哪怕重生这么多回,她也只是一个渴望爹爹关心的女儿。她只求爹爹能心疼一下她这身的狼狈,一点点也好。然而此刻宋平邑的冷漠正如一根针扎入心肺,钻得生疼。
话音方落,门口急忙闯进一个侍卫,满面焦急,匆匆凑上成渚身边,耳语几句。
成渚定睛看了宋临江一眼,皮笑肉不笑:“宋大人,令爱真是聪慧过人、未卜先知啊。”他复转身安慰宋明玉,“玉儿放心,父皇此番召我进宫,我也好向父皇请旨,三媒六娉,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你做我的王妃。”宋明玉满心满眼都是他,郑重点点头:“三郎去吧。”
诸人行礼恭送三殿下,待到不见人身影后,齐萋媛由婢女扶起身,眼中发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风嚣然而至,宋临江时刻注意着她,此刻见她面色不虞,提前后退,堪堪错过,叫齐萋媛打了个空,整个人用力过度差点跌倒。
宋临江用力握住齐萋媛的手臂,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罪臣之女,一个妾室,竟敢袭击主子?”
宋平邑冷了脸:“住口!”
“江儿说错了?一个妾,以下犯上意图殴打公主之子、宋家嫡长女,教唆娘子与外男私相授受,酿成今日惨案,你却一心包庇,轻拿轻放,宋氏没有这样的规矩,相府更不会有!”孟氏终于姗姗来迟。她身边的老上前扭住齐萋媛的双臂,就地按压。
宋明玉猛地推开她们,怒视孟氏:“我看谁敢动!”
她怀着皇嗣,下人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老身久不在府,不过问你内院,这些年便是这般一塌糊涂,毫无章法!身居要职,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皮底下,却与皇子暗通款曲,你若不处置,明日从重处罚的奏疏上了天子案头,你才知道后悔吗!”孟氏动了真火,宋平邑马上去顺孟氏的气,不过他哪里有宋临江熟练,没等他认错表态,宋临江就收敛了失态,上前替孟氏顺背舒气,在孟氏面前小声喊:“祖母别气。”一脸委屈。
宋明玉身怀六甲,双拳难敌四手,被重新扭送回房。
这场闹剧终结,孟氏强硬将齐萋媛送到别院,今晚便启程。
齐萋媛哭喊不肯走,朝宋平邑跪下道:“流芳,不要送我走,我女儿是王妃!你不能赶我走,你不能这么狠心……”宋平邑不忍心看她,却狠了狠心,叫人把她架上马车。
宋平邑不敢再求情,唯恐孟氏盛怒之下发卖了齐萋媛,宋平邑不敢朝孟氏撒气,这份气便落到宋临江头上。
宋平邑细看了看这个女儿一眼,连声道“好,好得很”。
宋临江终于感到阵惶惶不安,试探道:“爹爹?”
他笑道,笑得苍凉:“我不是你爹。你是公主之子,你们高高在上,你们想怎样便怎样。我哪敢做你爹?”广袖一甩,摔下宋临江拽住袖子的手,扬长而去。刘妈有些心疼,柔声唤道:“娘子,相爷不是这个意思……”宋临江低低嗯了一声。
天渐晚,斜阳薄暮落下西山,下人点上灯,府中又化入一片烛火,夏日飞虫纷纷扑火而去,烧焦的尸体落在地上,又遭踩踏,地上便堆满黑色的飞蛾,布着不辨颜色的汁液。
须臾楼,宋临江向窗外伸出手,喃喃自语:“是一场大雨吧。”
豆大雨点倾盆而至。
短短一夏,京城纷乱异常,今天水患,明朝叛乱,百姓无不揣揣。此时三殿下请旨赐婚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街头巷尾,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府中人都被下了封口令,但是纸包不住火,宋明玉未婚先孕被传了出去。
宋平邑及时请罪,自认治家无能,被贬去太傅官职,打去礼部做了个屈居人下的尚书右丞。而相应的,宋明玉被赐给成渚做了侧妃。
成渚宋明玉婚事既定,宋明玉腹中子不能等,皇帝斥责钦天监匆匆忙忙择定最近的吉日,连定亲都俭省了,六月廿二,立秋之时迎入皇子府。
婚事匆忙,不免就遭人想起宋明玉爬床以强嫁成渚的传言。不巧的是,齐萋媛撞到了一个婢女的私话。
那女奴被捉到齐萋媛面前仍然口口声声喊着冤。
齐萋媛早听过下人嚼宋明玉的舌根,怒气久结,一朝被点燃,她活活割了女奴的舌头,把人卖入私窑。可惜话越堵越多,齐萋媛抓不住人。
即使是侧妃,她也要女儿风风光光出嫁,狠狠扬一口气。首当其冲就是嫁妆。然而齐家早衰,宋家清贫,全家上下只剩些御赐之物能看过眼,充作皇子侧妃的嫁妆说出去只能惹人笑话。
除非……挪用成溋出嫁的嫁妆。
别院,齐萋媛躺在宋平邑怀里,咬着帕哭:“若不是公主,我也不必只能作一个妾;若不是先帝,我齐家又怎么会家破人亡,落得连女儿的嫁妆也保不住。流芳,我这辈子是折在这对父女手里了,我们的女儿不能。你不能叫我女儿被人耻笑!”
宋平邑摸摸她的脸,擦去她的珍珠泪:“媛娘,不行。”
夜深,下人却瞧见老爷快步离开,纵马消失在回府的路。这是他头一回不在别院留宿。
下人守在门外,听见里头摔了杯子,砸了桌椅的声音。等砸东西的声音安静下来,就听见屋子里小声啜泣,主人一下一下发狠骂道:“贱人,小贱人,都是贱人……”门外的婢女打了身冷颤,臂膀幻痛,她揉着自己的手臂,暗叹道:“今夜幸好不是我服侍。”
孟氏一手理事,一手预备宋明玉的婚事,还要给宋临江准备今年中秋的及笄礼,分出身也顾不过来。
父女俩请安后,孟氏开口道:“我想着,江儿也大了,今年及笄也快要谈婚论嫁,你身为父亲,也不好教女儿怎么管家。正好最近我实在忙不过来,就让江儿来帮帮我。你看怎么样?”
宋平邑回答:“儿子没用,没能叫娘安享天伦,反倒让娘为儿子劳神。娘决定就好。”
宋临江也垂首道:“孙女不孝,日日在祖母面前却没能为祖母分忧。”
孟氏笑道:“父女到底是父女,一个模子。”她兴致不错,问宋平邑,“方才怎么不劝我把齐氏接回来?”
宋平邑道:“媛娘爱闹,这个时节呆在外面不会误了娘的事。”
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