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这话的男的跟李藜有仇。
李藜从小到大遭受到的来自成人的恶意,有三分之二都是这个人释放出来的。
小到每天见到李藜就说她爸妈不要她了,奚落李藜整天呆在家见得不人,大到当众念出七岁李藜作文里的错别字,故意发出令人作呕的嘲笑声。
一件又一件的往事累积的恨意,令李藜很难对他有好脸色。
李藜无所谓道:“我为什么要带他们见我爸妈?你不是也没有带你女朋友去拜孙婆婆吗?”
这人在村里有一个姘头,正是昨天李藜和应承泽散步遇见的那位二姨。
越是蔫坏的人,越是容易恼羞成怒。
“我说你藜娃子一天日白扯谎、胡言乱语的。我问你这个话,有个啥问题?”
“我的回答又有啥问题?”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借机开起了这人与那位二姨的玩笑,没多久这人怒气上头,顶着他锄把一般细的头,骂骂咧咧走开了。
太阳也渐渐往西边的山靠去,支客开始招呼人帮忙做饭、处理杂事。
围观的人群四散,李藜耳根清净不少。
赵跃然回到椅子上,看着李藜说:“李藜你的嘴怎么跟淬了毒一样,幸亏当年你和承泽恋爱,我没有跟你多打交道,否则我早得心理疾病了。”
“当年根本是我不想搭理你好不好!”李藜不屑道,低头看到应承泽的手,覆上去准备拿开,被应承泽灵敏反握,并将她的手牢牢扣到了他的腿上。
李藜转头看应承泽,害怕她继续这样不彻底拒绝他,会让他会错意。
可应承泽回避了她的视线。
应承泽的拇指轻刮她的手背安抚,“你现在也可以不搭理他。”
“切,我还不想搭理你们呢!”赵跃然站起来,伸长脖子说完这句话,转身又去农村情报局上班了。
邓茵以前和李藜打交道的时间非常少,她一直不懂为什么应承泽和周云起会那么喜欢李藜。
明明李藜无论是外貌还是谈吐都没有她优越。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那么一点点。
跟李藜呆在一起,似乎不需要当大人,像小孩横冲直撞便能生存。
李藜的存在为应承泽和周云起提供了喘息的空间。
邓茵觉得李藜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但她不太清楚这个比喻对不对。
应承泽和周云起都是在父母繁杂的社交网络中长大的人,早已厌倦大人那套阳奉阴违、虚与委蛇的生存模式,自己却又不知不觉沾染上了父母的习性。像他们这种聪明的人,一旦发现这一点,便会产生一种想突破、要逃脱,却始终受困的痛苦。
邓茵和赵跃然其实也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只不过她和赵跃然享受这种环境带给他们的好处和利益,同时又都不是那样聪明的人,没有及时地发现这种生存模式对生命力的剧烈消耗。
她和赵跃然甚至一直以来都认为李藜社交能力差。
邓茵埋头低笑了一声,抬头时神色恢复如初,“你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吗?”
李藜:“嗯?”
王慧替李藜作了回答:“她大概是从初二开始这样生活的。”
初二寒假结束前,李藜与周围的同学没有明显区别。
同学们惧怕权威,老师的权威、父母的权威、大人的权威,以及班上校园暴力加害者的权威,李藜亦是如此。
初二寒假结束,开学后的李藜突然变了,有了一种只活今天的莽劲儿,开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生存模式。
李藜回忆初二,理解了邓茵的问题和王慧的答案。
奶奶在李藜初二的那个冬天去世,父母回家办完丧事,立即返回城里开店,留下李藜一个人住在老家。
李藜一人度过了漫长且孤独的一段岁月。
快过年的时候,父母打电话说要留在城里过年,让李藜独自坐班车进城。
李藜从未进过城,连镇上都没去过,她异常兴奋。
第二天,李藜收拾好东西,赶往城里。她一路晕车晕到想跳车,后悔答应父母进城过年,也怪自己太兴奋。
好在她顺利到达城里,并见到了来接她的李映。
李映是和同学一起来接李藜的,李映上下打量李藜,嫌弃道:“你怎么这么土?”
随后李映和同学挽着手走在前面,李藜的后悔如洪水蔓延,大有要冲垮这座小城的势头。
“两个人。”李映走上公交,投了币,如此说道。
李藜自然而然以为李映帮她投了币,顺势往公交车后面走。
司机大声喊:“哎哎哎,投币。”
李藜脸涨红,望向李映。
李映:“投币你不会?还是说没有钱?”
后悔确实冲垮了这座小城,李藜感觉自己正漂浮在洪水淹没的废墟里。
她背着土气的书包,走回投币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零钱,投了币。
纸币缓缓坠落,李藜对亲情的期待也缓缓坠落。
李藜晕车,可她不敢闭眼,她不知道要在哪里下车。
公交车到了某个站点,李映和同学有说有笑下车,李藜慌张地跟下车。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现在是灵魂在拖着自己的尸体前进。
李映和同学走入一个住宅区,李藜落在后面。
李藜很想回山上,即使需要立刻再经历一次晕车也没关系。
住宅区很新,窗玻璃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绿色,没什么意思。
爬了四层楼,李映和同学分别,走到一扇门前,掏钥匙开门。
门内的世界与李藜在邻居家的电视里看到的世界有几分相似,与李藜生活的世界存有天壤之别。
门内没有尘土和蛛网,有沙发和电视。
李映进门后,拉开冰箱,拿了一瓶可乐,摇着高高的马尾进了一间屋子。
李藜听到了刺耳的落锁声。
好没意思,与绿色的窗玻璃一般没有意思。
头昏脑涨的李藜侧躺在沙发上,忽然有了死的念头。
这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不过好像有点小题大做了。
迷迷糊糊睡着的李藜,闻到一阵方便面的香味。
她睁开眼,坐起身,李映正在餐桌那里呼噜噜吃泡面。
李映头都没抬,“只有一桶了,要吃自己出去买。”
李藜没有说话,她又躺下。
作为计划生育政策下,一个重男轻女家庭中的二女儿,从出生落地的那一刻就注定不被喜爱。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尽管李藜周末回家照顾她,她还是重三遍四地说:“你要是个儿娃就好了,你本该是个儿娃儿的。”
父母在李藜出生不到两月,便留下她进城务工,自然也是对她的性别失望至极,继而将备受期待出生的李映当作儿子培养。
李藜忽然很愤怒。
该不满怨恨的难道不是她吗?怎么会轮到她的奶奶、父母以及李映的?
她又没要求来到这个扭曲的家庭,肮脏的世界。
晚上父母回家,李藜仍躺在沙发上。
李藜进入了一种想要睁开眼,却无法睁开眼的迷乱状态。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根本不是你的错。
还有个声音在说:你不是儿子就是有错。
仔细一听,她恍然发现第二个声音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其他人的声音。
李德清手里提着一把香蕉,整张脸的皮皱缩,横眉怒目道:“光躺起,屋里都不晓得收拾一下?”
李藜缓慢坐起来,似是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屋吗?”
正将香蕉放到餐桌的李德清,一拍桌,吼道:“不是你的屋,就不晓得收拾了?生你顶个球用。”
“生你顶个球用”这句话快把李藜的耳朵磨出茧子了。
李藜与李德清、张英莲相处的时间非常少,加起来总共不到三个月。
可这句话李德清却对李藜说了无数遍。
张英莲:“城里比不得乡下,要讲卫生。”
李藜面无表情:“我没在城里住过,不知道。”
李德清突然大为光火,一脚踢翻椅子,“咋个,你还想怪老子没把你接到城里来?老子没有饿死你就算好的了,你还想住在城里。”
张英莲:“你爸爸今天收了一张假/钱,心情不好。”
李藜笑了笑:“那你们把我杀了吧!”
李德清捞起木椅,砸向了李藜。李藜没有躲开,椅子没有砸中她,但椅子烂了。
随后,李藜挨了一顿打。
李德清一边打,一边说唱。
说唱这个词是李藜在邻居家的电视里看到的台湾歌手那里学来的。
说唱内容如下:
你个丧门星,生你等于生了个锤子,老子还不如把你扔在茅坑里,你刚你妈说要来,老子就损失钱。
死亡念头产生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并未产生。
恐惧产生于无法反抗的时刻。
李藜无力反抗。
一个喝着麦乳精、玉米糊长大,且只有十三岁的女孩子,无力反抗身强力壮的中年男性,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恐惧是粘稠的、腥臭的液体怪物,吞噬着李藜的意识。
李映和张英莲任由李德清发泄怒火,垂手欣赏。
劳累忙碌一天的李德清不一会儿就打累了,扔掉皮带,坐在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屋里莫得你睡的地方,你只能睡沙发。”
李藜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角的血,“给我钱,我要回家。”
李德清看一眼张英莲,想到在店里计算出的生活费,双手撑在膝盖上示意张英莲拿钱。
李藜如愿拿到了一整学期的生活费、学杂费。
她走之前,李德清在门内警告:“钱拿落了,你就去喝西北风。”
又晕了近两个小时的车,爬了半个多小时山路的李藜,终于回到家。
自那以后,她放假时,几乎闭门不出,呆在房间学习、画画,为自己打造了一个逃生舱。
开学之后,她再见到那些曾经惧怕的权威时,总想到死。
死的念头成了她生存的利器,她带着死的念头刺向每一个曾经害怕的人。
大不了就是一死。
可十多岁的小孩,即使已经认识到自己对别人毫无重要性,也无法完全停止期待与希望。
心性未定的李藜,考上了市重点高中,遇上了父母收入不错的日子,再次进入了父母购置的房子。
然而高中尚未开学,李藜又因试图挑拨离间父母之间,父母与李映之间的关系,再次遭到毒打。
恐惧还是在她挨打时吞噬她。
战胜恐惧的唯一方法是成为恐惧本身。
挨打的第二天,全身疼痛青紫的李藜,去小卖部买了一把水果刀,拿回家在张英莲的宝贝磨刀石上,将水果刀磨成双面镜。
她拿着刀,走向父母的饭馆。
还没有到饭点儿,店里没有顾客。
李德清和张英莲并不忙碌。
李藜问:“你们要给我道歉吗?”
李德清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听到。
他在乎别人的眼光。
他们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这些年李藜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弱点。
李德清确定附近没人之后,“我看你那皮还没好又在发痒了。”
李藜得到了答案,一刀抹到手腕,将血洒在饭馆各处。
张英莲尖叫。
“我不是让你们把我杀死、把我打死吗?你们不动手,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如果我今天死了,我会变成厉鬼缠着你们,让你们穷苦一辈子,被人笑话一辈子。如果发现你们笑,你们高兴,我就带走李映,让你们永远无后。”
李德清和张英莲还有一个弱点:迷信。
李德清也慌了。
因为有顾客进来了。
顾客也尖叫,店外的人闻声闯入,李藜手里沾着血的刀还反着光。
有冷静的顾客,以为遇到了闹事的人,嚷着赶紧打电话报警。
一辈子好面子,怕人说闲话的李德清忙制止,“不用不用,先把这娃儿送医院,估计是哪儿跑出来的精神病。”
李藜被送往医院,得救,并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