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薄而出的热水从头顶淋下,又顺着肌肤的纹理,蜿蜒奔流,一路畅通无阻。
手头无事可做,也没有人能和他闲话聊天,梁呈的思绪不得不暂时放空。
由裴泽川引起的对话像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无论他如何和脑内的回忆做对抗,似乎都是徒劳的。
他对不起黄晚庭的,又岂止是梦里的那些不可说。
有件事,一直是梁呈心中过不去的坎儿,因为它违背于他自小受到的潜移默化的教导,可却又是内心阴暗面和过度渴求的真实影射。
他们曾经共同的同学,那个忍者庄天朗,在高考结束后返校拿志愿报考指南的那天,学人在黄晚庭的桌斗里塞了一封老掉牙的情书。
也许是赶巧,也许是因为他的心心念念早就偏移在了黄晚庭这个人的身上。他的目光,他的注意力,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哪怕只是和她有关的物件,都在他的眼里散发着一圈无法忽视的光晕。
梁呈站在阳光照不到的暗处,在远离人群的偏僻之地,亲眼目睹了庄天朗怀揣着那颗少男心珍重地留下爱意的全过程。
明明已经是毕业的成年人了,做这种事实在正常不过,可庄天朗依旧改不掉多年以来的学生思维,间接表个白都偷感十足。
那双大手捧着那薄薄的信封往里塞了塞,可能是觉得太过隐蔽,停顿几秒后又掏了出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不知被庄天朗重复了多少遍。最后他终于找到一个绝佳位置,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快步离开。
他和庄天朗的爱,说穿了,又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小心翼翼,担心被拒绝,更又害怕成为一个人的独角戏。
只是,高考对于庄天朗来说就像是什么神乎其神的封印,一旦穿过了这道无形的屏障,那么他就拥有了平等对话的资格,可以勇敢地去追逐奔赴。
可他梁呈却不可以。他们是超过普通同学关系,交过心的朋友,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双方父母知根知底的“一家人”。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只会适得其反,退一步,步步退,有可能连朋友都不是了。
梁呈常常在想,或许他是贪婪的吧,他既想享受着近水楼台的好,又总是不知满足地想要跨过这道分界线去。
他总是这样,轻易嫉妒,时时泛酸。终于,梁呈迈动双腿,走到了黄晚庭的座位旁边。
班长履行着最后一次身为班干部的职责,黄晚庭直到现在都还在常绣芸办公室里没回来。他在实验班里没有特殊要好的朋友,只要他不主动,就不会有人上前来和他搭话。至于庄天朗,早在做完这种“坏事”后就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班级内外,所有同学都在各忙各的,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于是,梁呈将那封小心包装,甚至带着淡淡玫瑰香的情书拿在了手里。
他还没有想好这封情书的最终下场。理智告诉他,情敌之所以被称为情敌,就是因为他和自己有着不共戴天的关系,怜悯情敌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他就应该像扔垃圾一样把这个破情书丢弃撕碎,以绝后患。
可是,他真要这么对待另一个人的一片真心吗?
他还没想好,他始终都在犹豫不决。
直到,身边不知何时有人走近,熟悉的气息无声侵占了他的全部感官。
“发什么呆?要是很闲就帮我发一下这些宣传册。”说着,黄晚庭分了一摞出来塞进了他的怀里:“都是各个大学还有一些专业介绍的,常老师说大家都能用得到。”
花花绿绿的宣传册在梁呈的怀里滑落了一些,他急急忙忙地伸手来接,也就忘记了自己手中捏着的东西,粉色的纸页就那样堂而皇之地露了一角出来。
黄晚庭出现得太过突然,再加上他心中本就有鬼,被那么一吓,手上没把握好力度,方方正正的信封一下子被撕掉将近一半。至于没被扯坏的地方,也不可避免地带着难看的折痕。
怎么看,怎么是个拿不出手的残次品。
“这什么?”黄晚庭瞥了一眼卖相不好的纸片,视线并未多做停留,“不要的东西就收拾一下,别东一张西一张,回头错过了重要的更麻烦。”
“嗯。”情书坏了,他心中的大石头也就落了地。这阴差阳错的都是命运使然,真不是他刻意捣得鬼,“那这个……”
“不要就扔。”黄晚庭这回连视线都懒得往这边看了,她翻看着桌面上摊开的那些纸张,一下一下看得津津有味。
“哦。”梁呈说不上来当下的心情到底是什么,好像是自己终于赢了这一轮的窃喜,又好像是被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压力和窒息。
但,摆在眼前最显而易见的事情便是,他成功解决掉了庄天朗这个正要由暗转明的阻碍。
这是你亲口说的要把它扔了,那回头就不能怪我了?梁呈找了个没人注意的时机,将那封情书丢弃在了校外,一个即便是庄天朗本人来了都无处查证的地方。
只是自欺欺人这种心理啊,欺骗得了一时,却无法代替事实本身。
自那之后,那封情书常常出现在梁呈的梦里,即便清醒后意识过来当时的真相无人知晓,可负罪感却总是填补在他身体的各个缝隙里。
无论再怎么刻意隐藏忘怀,也总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场合出现。
梁呈今天这澡洗了太久,久到裴泽川连跪几把,失去了玩游戏的兴致,都没见人从卫生间里出来。
裴泽川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别不是人晕倒了吧?
他急匆匆地连拖鞋都没踩稳,半道还跑丢一只:“梁呈!你还好吗?人呢,听得见就吱一声!”
[看见消息了吗?都吱一声啊!@全体成员]
苏挽月郁闷地把手机甩在厚厚的床铺上,还没等手机被迫的弹跳结束,她又立马伸长手臂一把抓回,放在胸前。
军训的时候,大家步调一致,这让她早早习惯了全体出动的生活,可谁能想到,步入正式的大学生活后,舍友们都突然一下子拥有了全新的目标。
苏挽月不在意自己被对比成了只爱躺尸的咸鱼,毕竟她也不是那被宠坏了的小公主,不可能要求别人不做正事,只围着她打转。
可今天是她脱单的大日子啊,这种时刻,都没人能和她欢呼一下的吗?诶!空巢生活难啊,现在急需一个舍友出现好好怜爱她!
不甘心的苏挽月再次划开手机,不断刷新着群消息,好在四个人的群聊,凑齐对话的双方还是很轻而易举的。
赵婉莹是最先回话的那个:[公主殿下,您的骑士已就位.jpg]
有了观众,苏挽月也活了过来,一个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跟你们说件事……”
等黄晚庭收拾好电脑准备从图书馆离开的时候,外面缠绵了一整天的小雨已经停了,只剩空气中的潮湿随着晚风一股股地朝人袭来。
南方的城市就是这样,哪怕只有些微的潮意,也会可怖地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她专注在这篇要交给吴教授的论文里好几个小时,以至于此时忙完了才感觉到那股很不好受的瑟缩冷意。她缩了缩脖子,将反扣在一边的手机翻了过来。
黄晚庭很有点自知之明,她不算什么自控力很强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一度插耳机听音乐了。之前为了能全身心地投入在论文上,她刻意将各类软件的提示音取消,只留了电话和短信功能。
毕竟,亲近的人总有她的全部联系方式,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们一定会打电话来的。
因为有这种惯性思维,黄晚庭也就没觉得自己会错过什么。她不紧不慢地背起书包走人,拿着手机一一点进了平时常用的几个社交软件。
就见后花园的宿舍群里,已经被苏挽月和赵婉莹两个人刷屏了。
消息之多,无意义的表情包之杂,简直看得黄晚庭额头隐隐作痛,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翻到消息的最初,把语音一点点转化成了文字。
走出图书馆大门,还剩最后一条长语音,黄晚庭点了自动播放,苏挽月雀跃的声音在她耳机里哇啦哇啦响了起来。
她就说,怎么宿舍群跟炸了一样,原来是苏挽月脱单这样的大事。稍做犹豫,黄晚庭立刻更改了回寝的路线。
其实她大可以把电脑和背包放回到寝室,再出发去群里提到的餐厅。可只要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因为要去吴教授的实验室一直在忙着准备论文,又冷落了舍友这么久,黄晚庭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能让她们再等呢!别人的时间也是时间!
反正也就是一台笔记本而已,没有多重。黄晚庭在群里祝贺了一番,又表示自己已经出发了,马上就到,随后赶忙在小程序里叫了车。
不管了,反正已经提前说过了,还有什么比人直接到场更有诚意的呢?
等到黄晚庭到达餐厅,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是有些长了,但也是她发现后第一时间尽力做出的弥补,黄晚庭并不在这种事上无端内耗。
她勾了勾唇,随着服务员的指引往里走去,就见角落里一早落座的两个女生头挨着头,正说笑着什么。
“她们两个也真是的!这么半天了还不来!”一改刚才的欢声笑语,赵婉莹突然控诉起了对她们迟到者的不满。
即便是朋友间也难免会有矛盾,更别提她们现阶段还只是舍友关系。再说,今天这事确实责任在她。
黄晚庭没有多想,只是自己正要上前道歉,就听那边赵婉莹已经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向了她。
“尤其是黄晚庭,人家杨涵本地人今天回家了,临时过来学校这边肯定要慢,她就在校内还拿什么派头!平时也是,一整天不知道在忙活什么,连个人影都难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