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启冬的女人出现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胥衿诺知道瞒不住了,她知道她是贺聿的副将,从时间推测,她离开京都时王韬已经和贺聿见了面了。
她应是受了贺聿指示,从京都大狱里带着当年的真相来找路星的。
因为胥衿诺身份特殊,且一张脸又太过扎眼,见过的人想不记住都难,客栈每天人多眼杂,为着她安全着想,小云掌柜在她来的第二天就直接关店歇业了。
张启冬和路星在房间里待了很久,胥衿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那个房间的门,面上看着无甚表情,可木桌子的边沿已经被她抠掉了一下块,指甲都断了也没察觉。
红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身边,躬身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殿下,中都传来消息,贺聿逃了,陛下急召您回京。这个人是贺聿身边的副将,要不要把她拿下?路家不是普通商贾,她这个时候来找路少东家,定是别有用心。还需禀报陛下?”
胥衿诺有些迟滞地将目光挪到红绡脸上,这个人和萍儿不一样,她是父皇拨来贴身保护她的暗卫,有几分忠于她几分忠于她父皇不言自明。
因为暗中资助粮草的事,皇帝本就对路家和贺聿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如今贺聿人出逃,作为他心腹的副将却不远千里来找路星,这不等于做实了军商勾结罪名。
“本宫行事何时需要你来决断了?”她看着红绡,墨色的瞳孔倒影出冷色,反声质问。
红绡听出她语气中透着的不悦,当即便跪倒她脚边,惶恐道:“奴婢逾越,请殿下责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墙,那么多暗哨都看到了张启冬,她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胥衿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指甲被折断了,木桌边沿的毛刺扎进指甲,鲜红的血渍布满指甲的缝隙,很快就凝结了,她蜷起五指将出血的伤口藏在掌心,开口道:“此事我自有定夺,你退下吧。”
红绡恭敬点头,“是。”
挥退红绡后,张启冬也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转身便对上了胥衿怒如古井一般的目光,一见到她,张启冬由战场上带来的沉肃的杀气骤然蔓延开来,手握上腰间的佩剑,迈步踏上二楼的栏杆,一跃到胥衿诺身旁,紧盯着她的头颅,利落地抽出了剑刃。
就在那一剑即将挥下时,路星猛地拉开房门,大喊道:“不要伤害她!”剑刃随声停止。
刚刚她在房间听到外面的动静,猜到是张启冬要对胥衿诺下杀手,赶紧出来阻拦,看到那停在胥衿诺头顶上方的白刃,不由得心脏一紧。接着放柔了声音,语气里更是带着几分哀求,“放过她吧启冬姐,一切与她无关。”
张启冬道:“将军说胥氏皇族一个都不会放过,这人欺瞒于您,更是该死!”
路星快步下楼,夺下了她手中的剑,疲惫地闭了闭眼,道:“启冬姐,她不一样,谁也不能伤害她,就算是你就算是哥哥,也不行。”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更何况路星还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胥衿诺面前,她总不能跟路星大打出手,只得不甘地恨了胥衿诺一眼,抱拳离去。
路星放下剑,转身看着从始至终坐着没动,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安静看着眼前这场纷争的胥衿诺。
路星在她身边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本想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着,却先红了眼睛,“衿诺,东襄王去世时除了给你兵符没有跟你说别的吗?比如沂南王谋逆的真相。”
胥衿诺躲开路星看来的目光,低头抠着木桌边沿的指尖力道加重,这实话她该怎么说出口?难道要她说“对,沂南王没有谋逆,贺家只是为了做实谋逆罪而牺牲的棋子,皇帝就是凶手,我不仅是包庇犯,也不会帮你报仇。”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过了好就,她才缓缓地极小声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是吗……”路星的肩膀明显垮了下去,目光移开看向别处时,脸上带着的神情是失望还是悲伤,胥衿诺没敢细看,只专注地低头抠着木桌,指尖毛刺扎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木桌的边沿都沾上了小片血迹,她却毫无感觉一样,固执地抠着那一块地方,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一般。
胥衿诺知道路星知道她在骗她 ,事实上谎言和欺瞒她们的生存的处境里早已司空见惯的事。她们之间,一个要权利,一个要复仇,本没有任何冲突,到如今却都指向了一个人,因为爱彼此都不会像对方出手,却也无法阻挡她们已经渐行渐远。
于路星而言,亲人惨死的景象历历在目,每一次午夜梦回都如刀刻在心,积年累月,仇恨穿心刺髓,要不是遇上了路家父子和胥衿诺,她活着便只为沉冤报仇,现在既然知道了仇人的身份,不管是谁,便是死也要化为厉鬼向他索命!
“够了,你的手指不要了吗?”
寂静的房间里路星的声音很是突兀地响起,她拉住胥衿诺的手,垂眸认真地把指尖密密麻麻地毛刺拔了出来,一些太细软的不好用指甲,便用舌头舔舐调整角度,再用牙齿咬出来。
在眼睛的余光里,她看见胥衿诺手背上一些细白的疤痕,那是在沂南那时留下的。他们被山贼打下山谷,她身受重伤,胥衿诺背着她,在满是乱世的山谷里爬了一夜,山间的芒草叶片像刀片一样锋利,轻碰一下就会划出口子,胥衿诺伸手拽的时候没半点犹豫,一双细嫩的手被割得血肉模糊,就算愈合也留下了满手疤痕。
路星在她的指背上落下一枚亲吻,将头放到胥衿诺的膝盖上,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自己说话,自顾道:“这些年他一直藏在京都大牢,这次哥哥被抓入狱发现了他,就把他杀了,我们家的仇已经报了,哥哥已经逃出大牢,以后也不会再去中都了,衿诺,跟我们一起离开吧,成为我们的家人,去沂南、东襄或者塞外,再也不分开了。”
“我不要。”胥衿诺几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捂住自己的脸,咯咯低笑,神色逐渐癫狂。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算计人心,搬弄权术,那些阴暗又肮脏的手段我用起来居然如此得心应手,把人踩在脚下,捏在手心像逗傻子一样逗弄的感觉实在快意,高高在上掌控他人生死命运如同神明一样睥睨众生,手握权力的滋味如此美好,我怎么舍得放手,我只觉得还不够,我要去争!去夺!凌驾万万人之上!”
她捧起路星的脸,抵着她的额头,直视着她写着不可置信的眼睛,放缓语气,说道,“如果母妃当年借着恩宠收拢权利,筹谋得当,沂南王和贺家的惨案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再或者当年我稍微地强大那么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话语权,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惨死,我只后悔平阳宫那些年只顾着没用地自怜自艾,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如果我早一点蹚入朝堂,又怎么会害你三番两次陷入危险,险些丧命……”
路星猛地抱住胥衿诺,“衿诺,这世上没那么多如果,到现在为止,我和你遭遇的所有不幸都不是你造成的,都与你无关,都不是你的错,我不报仇了,你也不要回中都了,我去杀了那些跟着你的暗卫,我们离开启国,我有很多钱,不管去那里我们能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我们走好不好,我真的很怕,怕你会死掉,怕沂南埋着我父母的那个山坳里多一座你的墓。衿诺,除了带你走,远离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路星紧紧抱着胥衿诺,第一次在她面前崩溃大哭,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到胥衿诺的肩膀上,湿热的感觉透过衣裳传到皮肤,同时也震荡这胥衿诺的心。
她安抚的拍着路星的后背,仰头叹息道,“路星啊,我们都回不去了。”
路星颤着声音道,“回去的话,你的敌人,不止有胥华阳、凌王和东胡,还有、还有我和我哥,就算有东襄王的十五万军队,你也一样势单力薄,没有胜算的。”
胥衿诺轻声道,“不,没有你,你是我心悦之人。”
缠绵的情话说过无数遍,不管听多少次都如第一次那般叫人心动不已,此时听来却叫人觉得苦涩。
胸口好不容易有愈合迹象的伤口,因为拥抱时动作和力道太大又有了裂开迹象,等到胥衿诺发现时,两人胸口的衣裳都被血浸染了一片。
路星脸色苍白如纸,耳边是胥衿诺担忧的呼喊,感觉到怀中人想要挣脱她的力道,她慌张地想要开口,声音却是一片喑哑,眼睛也因为哭太久流泪太多而痛到睁不开。
眼前的一片黑暗里,她看不见人,说不出话,但还能听见,神志清晰,当那被她拥抱的人从她怀中脱离时,仿佛血肉被人活生生的撕扯下来一样痛苦。
众人听到胥衿诺的呼喊赶来时,只见两人坐在地上,路星死死拽着胥衿诺的衣服,一双眼睛红肿,眼泪混杂冷汗从额头湿到脖子根,胸口也是血红一片,神色疯魔,一看就是被魇住了。
郭老宝和小云掌柜想要上前救人,却不知如何下手,张启冬试着将路星从胥衿诺身上扯下来,路星反而更激动,抓得更紧。最后还是老大夫一针给她扎晕了,这才七手八脚地给人抬回了房间。
老大夫重新处理了伤口,回头就见胥衿诺一副六神无主愧疚到快要碎掉的样子,到嘴边的责问终究没说出口,“伤势稳住了,我给用了些安神镇定的药,大概要多睡些时间才能醒,之后可千万不能再这么大动干戈了。”
老大夫的最后一句话让胥衿诺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沉了。
小云掌柜本想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被郭老宝一手拽着拖了出去顺便把在一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张启冬也拉走了,他活了一把年纪自然知道有些事知道的少的好处。
胥衿诺沉默地在床边守了一夜,天不亮就去厨房煲汤、煨药。走出客栈时天已经大亮了,萍儿和红绡已经备好马车等在了门口。
“出发吧。”
萍儿问答,“殿下,不等少东家醒吗?”
胥衿诺摇头,“醒了就舍不得走了。”
马车一路疾驰,没多久便出了北琥城的地界,青灰色的苍穹下,成群的乌鸦盘旋在远处的城池上方的天空,萧瑟的秋风里带着些许潮湿的寒气,这是下雨的预兆。
“这不是回京都的路!”红绡发现不对。
驾车的萍儿勒住缰绳,转头无言望她。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暗卫,红绡瞬间感受到她身上的杀气,然而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