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荒芜。
赵胭脂独自坐在和平饭店对面那颗葳蕤梧桐树下的长椅上,鸦羽色的头发低绾成有弧度的发髻,一顶精致的黑色礼帽斜戴于头,帽檐上垂下的黑色面网淹没眉眼。
那是凛冬,槐序末街铺地的青砖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对面和平饭店内的炉火燃烧的形状透过玻璃,尽数落在她眼底。
她脸颊冻的微红,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再次从包里拿出那张照片,仔细端详。
这张黑白照片上的男子,眉宇硬朗,气质不凡,长的很周正。
她目光虚无,在这张照片上游离片刻过后,算准了时间,收好照片忽然起身,在人群中向和平饭店南的小巷子走去。
高跟鞋有规律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似乎隐没在人潮里,她急匆匆向前走。嘈杂声中,她突然佯装在推搡中无意朝眼前那个穿着烟灰色长衫的男人身侧倾斜。
男人下意识的想要扶她,同时,她手里提着的那瓶墨水一股脑全洒在了她的素色旗袍上。
陈文远显然有些愣怔,而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十分愧疚的说:“不好意思啊小姐,我赔你一件衣服吧。”
她并没有抬眼直视陈文远,而是在思索后,先把墨水瓶放在地上,伸出手腕看了一眼表:“不用了先生,我回家换一件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才抬眼淡然的对陈文远笑了笑,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她细碎的发丝在耳际微微缠乱,蒙着一层雾气的黑调瞳仁正下方,是一颗泪痣。
陈文远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转身离开。
她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独独留下一种淡淡的香水味道,在喧闹人群中显得让人记忆犹新,难以描摹,长久不褪。
那是一种很有记忆点的气味,像荒原中锐利的一枝蓝玫瑰,带着有些青涩的红酒味,最后一并沉入海底。
——
几天后,陈文远在一上午的奔波过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在和平饭店后院,正打算抽一根烟再上楼。
壁檐年久失修,有因长久的风雨侵蚀而沉淀下去的小凹陷,与和平饭店正面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
她已经站在四楼的阳台处等了他很久,终于最后拿出镜子补了妆,然后下楼去。
他正在楼道口站着,烟草味道穿透整个院落。楼道里并没有光,赵锦云在与门口隔着一段距离的黑暗中停下。
门口的那个宽厚背影意识到有人下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熄灭了烟头,咳嗽两声后,浑厚的声音传来:“不好意思,呛到你了吧。”
“没关系。”
他让出从门口出去的路,为她拉开木门,随着阳光渗透进来,她抬眼看去。
身材高挑,脸部线条瘦削,他手中烟头的火星在风中彻底熄灭,一缕青烟最后消散在满是灰尘味的楼道里。
看见是她,陈文远原本无神的眼睛忽然明亮,只目光炯炯的打量她,却愣怔着什么都没说。
她脸上的表情同样是略有些惊讶的:“好巧啊。”
“你也住这儿吗?”
“嗯,我是刚搬来的。”
陈文远点点头,对于她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又不得不为此刻寒暄中的些许尴尬思索着措辞。
而她依旧是像上次见面一样着急离开,寒暄过后就道了别:“我先走了,回见。”
“好。”
——
槐序末街,和平饭店附近,永远是宁远最繁华喧闹的地界,从无例外。
那天晚上,她特意换上了那件半立领的黛青色无袖旗袍,丝绸面料泛着淡淡的光晕,细腻的质地贴合着她婀娜的身姿。
她倚在窗棂旁,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冷与孤寂,就像冬天的清晨。
等到天色晦暗不明,书桌一角电话的沉闷铃声忽然响起,在这间空荡屋子里重复。
她顺势靠在书桌上,仿佛早有预料的笑了笑,随即接起来,声音平淡温柔:“你好,哪位。”
电话那头一个浑厚沉稳的男声缓缓道:“赵小姐。”
她的声音短暂停滞过后微微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丝纵观全局的笑意:“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
“我向郝老板娘问到的。”
“怎么称呼你,先生。”
“陈文远。”
“赵锦云。”
她稳重的说完这三个字,电话那头的陈文远却迟迟没有再开口。
赵锦云隔着老旧座机里传来的杂音,隐隐感觉到他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她的心绪有一刻震荡,但很快就重新按照她精心设计过的那些台词明知故问道:“陈先生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电话那头的陈文远静静的听完她这句明显带着调侃语气的话,而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赵小姐,不赔衣服,好歹也让我请你吃顿饭吧。要不然,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也好,正好我今天晚上有时间。”
“我在楼下等你。”
她侧过脸,眯着眼睛从镜中再一次看过自己的模样,而后撂下电话就直接出了门。
那时他穿着一身淡黑色的中山装,胳膊上横搭着一件质感很好的黑色大衣,就站在和平饭店正门对面的那颗梧桐树下等她。
那是赵锦云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样子,不是在照片上:小麦色的皮肤,中山装盘扣立领,很周正。剑眉星目,比自己高一头,衣袖间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却不难闻。
陈文远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握拳低声咳嗽了一声:“谢谢赵小姐,给我这个赔不是的机会。”
赵锦云也只是笑着,什么都没说,如流波碎光的平和眼神缓缓透着温柔。
陈文远走在她左边,侧过脸看着她,一对蓝错石与白色珍珠组成的淡色法式耳钉,和她左眼下的一颗泪痣总有些遥相呼应的冷清感。
高楼夹缝中,人潮拥挤里。
赵锦云腕间覆盖着冬日寒冷气息的羊脂玉镯在拥挤中,碰到他的发烫粗糙的手背,冰凉触感在他手腕间萦绕。
陈文远问过她的喜好,她只说都好。所以两个人就一起去和平饭店吃了一顿法餐,也聊的很投机。
冬天的轮廓已然棱角分明。和平饭店从来没有变过:玻璃擦的光洁如新,却仍旧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溢出来,风吹过梧桐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寒暄过后,微醺中,她说她是宁远城南云锦画室的一位老师,月前才从平津搬到宁远。
“云锦画室……好巧。”
她笑了笑,眼神稍稍闪动:“我当时也是因为名字很巧,所以才决定留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
她手托着腮帮,望着他闷笑了一阵。
和她的温柔随和相比,陈文远的一字一句竟然显得有些生疏。
陈文远偏着头看向她的脸,而后视线聚集,长久的注视着她的眉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眼下那颗泪痣的原因,陈文远见她三次,每一次都总是感觉,她的眼睛似乎雾蒙蒙的。
和平饭店的暖色灯光透过隔间墙面雕刻的花纹,在她睫毛下覆上一层阴影,如月光般冷寂温柔的眼神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离开和平饭店,住所近在咫尺,两个人却仍然心照不宣的绕过这条街,在槐序末街尽头折返。
宁远冬天的风有揉进身体的冷感,他把横搭在胳膊上的那件大衣披在她肩膀处。
灯光拉长人影,他心底的缄默最后成了一句淡然的:“槐序末街的梧桐长得真好。”
她点点头,眼神在槐序末街尽头那座高耸阁楼的模糊光影里沉寂:“槐序末街……”
她曾经见证着他亲手种下这些梧桐,她也曾经见证着她为这条街改名字的那一刻。第七年,已亭亭如盖。
这七年里,隐隐繁茂的,不止梧桐树。
她只是为此有些惋叹的笑了笑,然后望着陈文远:“我们回去吧。”
“好。”
陈文远只答了一个字,然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走在她身后,送她到三楼和四楼中间的平台。
他双手插兜,停在这里,目送她回家。
她握着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最后打开门走进去,站在黑暗里冲他回头笑:“晚安,陈先生。”
“晚安,赵小姐。”
阖门的声音落下,她靠在那扇门后长久的攥着那张照片,被莫名的复杂情绪裹挟着,陷入一种恍惚。
陈文远同样在漆黑冷寂的楼道里,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