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妧失宠的“切身体会”一直延续到池家的餐桌上。
这夜,芦荻山庄大宴归宁,几乎每道菜都是池妧的最爱,什么杏酪蒸羔、缕肉羹、假黿鱼……
可这些菜就没怎么进池妧的碗里!
庄主夫人拼了命地给贺辛止夹菜,生怕他吃不饱似的。“二少,来,多吃点,别客气……”
池妧拉了拉身旁庄主的衣角,嚼着饭菜,含糊地低问:“爹,贺辛止到底给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事你不知道?”庄主一向“与世无争”——反正也争不赢妻子,不过这事他倒是略知一二,于是捋过灰白的山羊胡同女儿讲,“那时候盛传贺家二少‘毫无教养,言行粗鄙’,你娘马上把你的生辰八字给媒婆递过去了,说他配你正好,互不嫌弃。”庄主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笑得欢呢!“我看辛止这孩子挺好,言行举止比你得体多了,到底是我们家高攀了。”
池妧快气出一口血来。
她就配不上一个温文尔雅的“良人”了是吧?
行,有贺辛止在,她爹也不是她“亲爹”了。
晚饭过后,庄主夫人早早地把小夫妻关进了房间里,美曰其名“早睡早起”。
贺辛止第一次来到妻子闺房,环顾四周,房中除了软帐暖席,铜镜妆台,余下的,全是一大摞匣子箱子。
房内有脂粉淡香,虽不如他房中墨香宜人,但亦别有韵致。
贺辛止踱步到那一摞匣子箱子面前,曲起指节敲了敲木皮。“这么多箱子,装的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池妧以为他是个书呆子,对江湖事一无所知,懒得跟他费唇舌。
“夫人不说,怎知我不懂?”她越是秘而不宣,他越是在意这些箱子。
池妧是个机灵鬼,知道晚上势必要与贺辛止同处一室,与其“相顾危险”,不如“谈谈箱子”。
她决定了,要把心目中的英雄介绍给他。
“听说过‘龙虎堂’吗?”池妧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贺辛止愣了好一阵。
他这样……应该也算“听说过”吧。
“略有耳闻。”贺辛止回答得心虚。
“龙虎堂堂主,江湖人称‘不刃王’,就是我池妧最崇拜的人。”她将他拉到床前,兴奋地指着墙上挂画,“就是他!”
不知这丫头哪里找来这样一张画像。
画中人白衣胜雪,长髯拂风,执剑远行,背影孤高。他在繁花丛中片叶不沾,在世途道上滴血不染,茕茕孑立,独来独往。
原来,这就是她心目中的“不刃王”。
确实是一个美好的想象。
“他虽有贼名,没有贼行,不论黑白正邪,只问是非曲直,心怀慈悲,不赦不宥,行事磊落,御下有方,还对妻子一往情深!”谈起这位“不刃王”时,她眼里有光,嘴角带笑,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贺辛止万万没想到妻子口味这么“独特”,竟然崇拜山贼头目,一时不知道该给出什么表情。
按理说,他该开心。
“他三十岁创立龙虎堂——”
“十五。”贺辛止忍不住更正。
“什么?”
“哦,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听说的是十五。”
“不可能,你被骗了。”池妧摆摆手,露出一副“你不懂”的表情,“他都髯长三尺了,怎么可能是一个毛头小子?他呀,三十一岁抢了云家,三十二岁娶了二当家,三十三岁开仓送粮,三十四岁杀了李富,今年该满三十五了。”
贺辛止意味深长地盯着妻子,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心中亦欢喜。“所以,你的箱子,跟他有关。”
“对啊!”池妧捧过宝贝似的匣子,贼兮兮地笑着,“咱俩夫妻一场,给你看看也无妨,不过你得小心别摔坏了。”
“好。”贺辛止饶有兴致地等着。
池妧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她珍藏的匣子,贺辛止还以为是什么稀奇的玩意,没承想是那位不刃王“施粥的勺子”“成亲的花球”“防身的利刃”……
贺辛止一下子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夫人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可是花了大价钱?”
“当然了,这些东西都是托朋友找到的,是他侠义精神的传承之物,你有钱也买不到。”
“我不用,真不用。”贺辛止笑得人仰马翻,是半点面子也没留给传说中的“不刃王”。
池妧对他的“嘲笑”颇为不满,决意给他看个“更厉害的”。她拖出了角落里的大箱子向他炫耀:“别眨眼了,这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箱子一开,贺辛止陡然变了脸色。
他笑不出来了。
箱中是一把厚重的青色长剑,剑上血污满布,锈渍斑斑,似在讲述着那段不堪的过往。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剑光如电,潜行缠斗,交接的长剑发出刺耳尖声。
有谁剑气撩肆,咄咄逼人,以殉道之心,惩治狠恶之人,未有怜悯。
那鼠辈走投无路,动了阴损心思,以路过的樵夫为质,以求活命。他千不该万不该对那樵夫下手,令地上的菩萨动了杀心。
眼看长剑即将刎颈,樵夫要枉送性命,那青剑快如飞镝,带着无边恨意,刺穿了那个装着黑心的胸膛,救下樵夫性命。
谁平生最恨,轻视蝼蚁。
其时鲜血喷涌,染红衣衫。
对方大气连喘,笑声震耳。
“你凭什么给他报仇?李贵是自愿替我去死的!”一声嘶吼没有丝毫悔意,只带着无比哀愤的控诉。
“你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了?!”
“那又怎样?他的血脉难道我不会管吗?”那人口吐鲜血,以剑支着半个身子硬撑,“最讨厌你们这种多管闲事的人,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取灭亡!看着吧,等那个孩子饿死在阴沟里,你就会发现自己今天做的事有多愚蠢!”
那人笑声可怖,入雨融音。
有谁瞳孔紧缩,心生动摇。
“怎么了?害怕?”池妧见贺辛止盯着箱中的长剑怔怔出神,表情凝重,不由得唤了几声。
“啊,没有……”贺辛止佯装不知,开口问起,“这是……”
“这是不刃王杀李富的剑。”
贺辛止感觉胸口有点堵。
难受至极。
“为什么要收藏这种不祥之物?”
“这怎么能算‘不祥之物’?这是‘正义之剑’。”池妧以为他不知情,娓娓讲述了那个手足相残的故事。“李富和李贵是一对孪生兄弟,长得特别像,除了他们至亲的人,别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哥哥李富心术不正,四处为非作歹,一不小心杀了朝廷命官戚大人的独子。他自知死罪难逃,竟然毒哑了李贵,让他有口难辩,替自己担下所有罪行。可怜李贵无辜枉死,朝廷还懵然不知。要不是不刃王昭彰正义,用这把剑杀了李富,戚公子的仇,李贵的仇,根本无人会报!”
贺辛止保持了长久的沉默,眸中有浓雾般的郁结,看似轻淡,却散不尽。
袖口被手心攥紧,一点一点地皱起。
他所知不过如此,又有什么资格判人生死?
“也许……李贵是自愿的……”
智者千虑,逃不过当局者迷。
“不可能。”池妧的断然否定让贺辛止的瞳孔微微一震,“李贵是被当众斩首的,虽然当时我不在场,但我的江湖朋友在场啊!李贵如果愿意顶罪,怎么会哭得呼天抢地,拼了命想比划什么,一心求活?他想告诉大家,他不是李富,他不想死啊!”
池妧的一番话,破了李富死前布下的毒瘴,令贺辛止心清神明,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李贵不愿?”
“当然不愿,谁会替这么一个坏哥哥去死啊?再说李贵有家室,又怎么舍得丢下妻子……”
贺辛止终于不再作茧自缚。
果然不该相信……那些恶徒之言。
李富身上还背着别的人命,本就不冤。
贺辛止心中澄明,表情也逐渐生动起来。“夫人果然厉害,见多识广,无所不知。”
“没有没有。”贺辛止夸得诚挚,池妧不知背后深意,抿唇偷着乐,还不忘“客套”一番,“行走江湖嘛,多少知道一点儿。”
“夫人谦虚了。”
“哪里哪里。”
正在两人“相敬如宾”之际,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池妧倏地合上了她的宝贝箱子,利落地将其移回原位,一气呵成。
看这个流畅度,她以前应该没少干这种事。
收藏不刃王的东西……倒也不必弄得跟“金屋藏娇”似的。
更别说这里头大部分是假货。
池妧“若无其事”地打开了房门,庄主夫人端着托盘,越过被“无视”的女儿,笑盈盈地朝着贺辛止走来。
“娘熬了两碗安神的鸡汤,你们喝了再睡。”庄主夫人搁下两碗鸡汤,回头朝女儿一笑,笑容怎么看都有点……耐人寻味。
池妧盯着油亮泛黄的鸡汤,心里咯噔一下:娘该不会是想“帮忙”吧?
贺辛止是个“好孩子”,在长辈面前特别“乖巧”。他微笑着端起汤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这汤是真的鲜甜。
池妧回过神来想阻止,已经迟上一万步了。“你别喝——”
“嗯?”贺辛止愕然抬头。
这不,碗底都干净得发亮了。
“丫头,你也喝呀!”庄主夫人催促。
“我,我刚刚吃得太饱了,等会儿再喝。”她还没弄清楚这玩意到底放了什么,绝不能送进嘴里!
“随你。”庄主夫人也不强求,耸耸肩离开了。
贺辛止看了看汤碗,品过她阻止的深意,诡谲一笑,似乎又生了什么“恶毒”的念头。
他扯了扯衣襟,举止轻浮,看似难受地呢喃着:“好热……小妧……帮帮我……”
池妧吓坏了!
她也算半个江湖人士,见多了这种“灵丹妙药”,能把仙官变禽兽。
继续留在这儿,准被吃干抹净!
她也不傻,第一时间要冲出房间,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知贺辛止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脚踹了妆台,“砰”一下把门堵死了,扬起一大片烟尘。
“你拆屋呢!”池妧见“门路”不通,飞身走了“窗路”,贺辛止还是跟拎小鸡似的将她逮了回来。
这节骨眼上,只能硬拼了!
池妧真正对贺辛止出了手,那也并非花拳绣腿,她握拳提肘,不以腕道微力,用浑身劲道之集所击,就是抡上一拳,也能将普通人击晕。
三脚猫功夫,那也是功夫!
偏偏贺辛止是个“硬骨头”,“随手”一挡,精准无匹,而且手臂跟铁板似的,将她“挡”得生痛。
他算是迁就她了,没怎么还手,只是调戏式地揩过她的指尖,将她气得又羞又恼。
“你真会武功?”她之前就怀疑过这事,如今算是证实了。
“略懂。”贺辛止回答之际,穿云掠雨般挟过她的双手,将她往房中逼退。
池妧是退无可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心上一凉。
“你别胡来!”她喘过大气,羞赧一嚷。
与他四目相投,呼吸凌乱。
怎的一个中了药的“衣冠禽兽”,眼神这般克制而清明?
丰唇是诱人的形状。
喉结是魅惑的弧度。
她开始陷落,无法逃脱。
“什么叫‘胡来’?你本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怪她明眸皓齿,怪她温香如玉,他本不想动她,却没能忍住,低头便衔住了她的唇。
她本能地往床里退,他穷追不舍,吮得痴迷。他也不怕放开她抓不回来,一把搂住她的雪颈,将她往自己唇上按!
这吻多少有点惩罚的意味,罚她从不正视他的心意,罚她还妄想逃离。
池妧刚开始还挣扎了一番,力气不及,情到浓时,便顺从地予取予求。
意乱情迷之际,谁也不懂得如何收住,两人乱了髻发,宽了衣带,在床上滚了一圈。
如此下去……
如此下去,他们势必成为真夫妻!
“贺辛止,你清醒一点!”池妧以为他只是心智迷乱,一巴掌扇了过去,力气倒也不大。
他脸上不疼。
心却伤了。
贺辛止失落地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像在感慨,又像在等待。
池妧怕他“卷土重来”,慌乱地整理过衣衫,飞身跳出了窗外。
那颗心呀,再不按下去,恐怕要跳出胸膛外了。
她竟不反感与他这般纠缠……
想来她是真心喜欢上他了……
该怎么办?
池妧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梳起。不过仔细想想,这鸡汤的效果,确实处处透着“怪异”。
话说回来,娘真的可能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帮”她吗?
答案是否定的。
池妧突然止住了脚步。
此事有诈!
她蹑手蹑脚地返回窗边,偷瞄房中人的举动:贺辛止端起属于她的那碗鸡汤,有滋有味地品赏着。
神色就不带一丝异常。
他这是在……赶跑她骗汤喝?
这“老狐狸”还真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能装疯卖傻“吃掉”她自然是好的,她逃了他也能得碗汤!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精于算计之人?
贺辛止眼尾一扫,显然留意到窗外的人,得知事情“败露”,也不藏头露尾,当面把她的汤喝光了。
“夫人再不回来,恐怕你娘要把我俩锁起来了。”贺辛止在回味,但似乎不是在回味这个汤……
“老规矩,你不碰我,我就回来。”她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缠绵之景,羞得局促。
新婚夜放过她,怎么就成“老规矩”了?
他也不着急霸占她,回望她那些宝贝似的匣子箱子,他更确信她是他的“囊中之物”。
不能图一时之快,将她推得更远。
“行吧。”他想与她白头到老的心意,从来不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