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穹剑派山上发出第一声鸡鸣时，弈云林已经起床了。床上空落落的，分明还在夏季，夜间竟然觉得有些冷。

他这几日时而梦见秦从术入宫之后被摄政王关入地牢拷问，时而梦见卿玦谋划败露，惊出一身冷汗。

书案上叠着一摞信纸，这是他每日想写给秦从术的，但宫禁森严，一封也没送进去。

弈云林坐下，一封一封数过去，凌乱的乌发垂落，他无心打理，随意地用一根发带系住发尾。

今日该写第十封信。

他取几滴清水滴入砚中，挽袖拿起墨条一圈一圈研开。

今日写什么好呢？不如就汇报一下自己练剑的进度吧，再炫耀一下自己的绣工已经精进了，等她回来时送她一条新的手帕，原先那条失败品扔掉。

想到这里，他捂住脸。

送手帕的时候他还真没觉得丢人。如今一看，那“云林”两个字绣得丑陋不堪，秦从术收到时竟然格外开心。

“弈云林？”

窗外忽然传来一道久违的声音，弈云林不用猜就知道她是陆灵犀。

不过算起来的话，她是他的表姐。

真是头疼。

“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弈云林迎出去，正看见陆灵犀神色匆匆上前。

“我手早就好了，”陆灵犀抬起手转了转手腕，“你居然真的在天穹剑派啊……秦掌门胆子真大。”

“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在这儿的消息泄露了？”

“不是，我今日来是给秦掌门送喜帖的。她向我透露了你的消息。”

陆灵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喜帖递给他。

弈云林接过来一看，居然是陆灵犀和冯潜玉的。

“你们在这个时候成亲啊？”

摄政王囚圣当政，在这紧要关头，还能办喜宴？

一提起这个，陆灵犀就苦不堪言：“你以为我想？这桩婚事原本还能再拖个一年半载的，谁知道前几天我伯母，也就是白依王殿下，她的父亲病了，想提早看着孙儿嫁人。”

“弈云林，这个喜帖你就收下吧，我知道你来不了……好多人呢，连皇女皇子都要来……”

听到这里，弈云林抓住了重点：“既然皇女皇子都要来，那负责他们安全的是……”

“应该是狮牙卫吧，我不太清楚。”

秦从术就在狮牙卫，她有没有可能会来陆府？

弈云林一颗心砰砰直跳，他拉过陆灵犀，低声道：“能不能让我偷偷去？”

“你……就这么想来？”

陆灵犀心道，她竟没看出弈云林对她还是有几分情意，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看她成婚。

略一思索，她便说道：“我可以派人在婚宴的前夜将你接入陆府。”

“那就拜托你了。”

婚宴前夜，一架蒙了家徽的马车悄然路过天穹剑派，一袭黑衣闪身从后门登上马车。弈云林揭下兜帽，车厢里，陆灵犀透过车帘在观察周围。

“你出剑派时没有人看见吧？”

弈云林点点头。

“呼，那就行，”陆灵犀放下车帘，“一切顺利，今晚你就在我院里的客房住下。”

“麻烦你了……”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下。

陆灵犀问道：“怎么停了？”

车妇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小姐，前面……有人！”

莫非是弈云林身份暴露了？

陆灵犀心头一紧，嘱咐弈云林不要下车，自己踏了出去。

静谧的街道上，一个手执长棍的公子站立在马车前方。

他长发披散，未施粉黛的面颊尤为出尘，身上披了一件外袍，没有系衣带，敞开露出里面的寝衣。

这公子若是换作其他人，陆灵犀免不得给他披衣服扶上车，嘘寒问暖一阵，顺便看看细腰长腿。

但此刻她只想逃。

“陆——与——尘！”（陆灵犀字与尘）

公子扬起手中长棍。

“冯潜玉你你你……你跟踪我！”

陆灵犀煞有介事地回头望了一眼马车，小跑着上前，冯潜玉作势要打她一棒，被她握住长棍一端。

冯潜玉想甩开她的手，甫一动，却发现棍子被她牢牢握住，他使出全力竟然也不能拉动。

他又气又恼，喊道：“你放不放？”

陆灵犀老老实实松了手，长棍高高扬起，轻轻落在她手臂上。

“别以为我不敢用力，要不是明天大婚，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冯潜玉提起长棍就往马车走。

满帝都的人都知道陆灵犀是个花楼常客，小小年纪就和天穹剑派掌门结为忘年交，几乎从不在自家府里过夜。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在看来，这准备还是做少了。

大婚前夜居然还在带人回府，他倒要看看这养在外面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腰部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冯潜玉一霎时身体都僵硬了。

“潜玉，马车里的人不是我外室，”陆灵犀小心翼翼劝道，“我发誓那只是我一个朋友，你放心，你我成婚之后我……我把外室都遣散。”

“都？！”冯潜玉怒道，“你养了几个？”

“……四个。”她嗫嚅着回答。

挣脱掉她的手臂，冯潜玉用棍子指着马车：“我只问你一句：车上的人是男是女？”

陆灵犀心道，这下完了。

“是男子。”

她话音未落，伸手攥住冯潜玉的右手，不让他靠近马车一步。

察觉到她动了真格，冯潜玉委屈不已。他才是正室，同陆灵犀订婚以来，从不过问她夜宿哪家花楼，帝都中其他名门公子私下里都拿他当做笑料。

而现在，大婚前夜，陆灵犀要为一个外室同他动手。

从前无论他如何打闹，她向来是不还手的。

陆灵犀发现手下按着的人不再反抗，诧异地扳着他肩膀把人转过来。这一看，她彻底慌了。

只见方才气焰嚣张的小公子，这会儿撇着嘴蹙起眉，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坠落，他垂下头，不让陆灵犀再看。

陆灵犀勾起他的下巴，见他眼眶通红，“你真的哭了？”

“要你管！”冯潜玉打开她的手。

车厢里，弈云林听着车外的动静，实在是忍不了了，向车外喊道：“冯公子请进！”

“……唉，别哭了，你进去自己看吧。”

陆灵犀一指马车。

车帘掀起，冯潜玉坐进车内，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无比专注地盯着弈云林。他不得不承认，眼前人长的确实好看。

“你跟她多久了？”

弈云林急忙反驳道：“我和她真的是朋友，并非你所想的那种关系。我……我身份不方便明示，所以参加婚宴只能偷偷来。”

“我有心上人的。”他言之凿凿。

车外的陆灵犀碎了。

原来弈云林不仅没对她动过心，还已经心有所属。

朋友就朋友吧，有这样一个貌美的朋友也挺好的。

她也登上车，催促冯潜玉离开：“他的身份不能暴露，恐有杀身之祸……你快回去，月黑风高的，我送你回家。”

“你主动送我？”冯潜玉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扰得脑袋有些晕。

“对，我送你，下车。”

陆灵犀又快速跳下车，举起一只手臂扶他，吩咐车妇继续前进。

夜色凉如水，冯潜玉一只手被她牵着，不自在地蜷起手指。

“你的手有点冷，”陆灵犀脱下外袍罩在他身上，“夜里独自出门太危险了，尤其是你还穿的这么少……下次至少带几个打手。”

“哦。”

冯潜玉吸了吸鼻子。

陆灵犀握紧他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还在哭？”

“我没哭。”

“你眼睛都是红的。”

冯潜玉甩开她的手，气冲冲直往前走。

他本是不在乎的，方才那样失态，肯定要被陆灵犀嘲笑许久。

“哎哎！”

见他又生气，想起方才那副美人落泪的楚楚模样，陆灵犀脚下生风，“等等我，走那么快做什么。”

“别生气了，我给你道歉，你别跟伯父伯母说。”

哪知道这一句话又触怒了他。

冯潜玉停住，气极，“你那些事情我何时同我母父说过半分！再说，就算我不说，风言风语早就传遍帝都了！”

说到此处，他又免不得委屈，含了一路的眼泪再次决堤。

“陆灵犀，我可是名列煊朝美人之一，从小到大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你也是名列煊朝的人，只不过是以花楼常客闻名！你以为我愿意嫁给你吗？”

他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说着，既然开了头，索性就把话说到底。

“从今往后，我们在外装和睦，回家就各做各的事，我不要和你住在一个院子里，你要养外室尽管养去，我就两个要求：一，不准碰我；二，将来你若是有孩子别指给我养。”

陆灵犀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冯潜玉。

往日他打则打，骂则骂，她道歉就算了结，下次还犯。

他作为她的正室，宽容大度是应该的。

但现在他说不做了。

按理来说，她此刻该开心才对。顺着心意把外室接进来，以后有了孩子也不必指给正室……一切都是她想象的模样。

但为什么，心里会空落落的难受。

陆灵犀不明白是何缘由，她也不想深究，那道单薄的身影在渐行渐远，“哗啦”一声，她的衣袍被扔在路边。

她默默捡起来，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踏入白依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