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朝罢,原本稀疏的云渐渐聚拢,遮挡住高悬于天的太阳。
古决明忙完太医院中事,瞧着时间差不多,便依皇后昨夜安排,赶往太极殿侯着散朝回家的父亲。
她只在丹陛下等了一会儿,古正则就和骆峻川一同走出大殿。
“爹爹!”古决明小声唤。
骆骏川被方才景掌印的胡言气得脸青,只想赶快回自己衙门处理琐事以至于没能听见古决明的呼唤声。
所幸古正则耳聪目明,听见了古决明的声音,瞧见了古决明的身影。
他一把拽过闷头往前走的老友,用眼神示意骆骏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丹陛旁。
“你拉我作甚!”骆骏川未能领会古正则其意,有些气愤地甩开他抓着自己袖袍的手。
古正则满脸无奈,只好对他说:“阿照来了。”
骆骏川闻言转头定睛一看,古决明身影映入眼帘时,他微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阿照?莫非她遇见什么难事了?”
“阿照,你怎么来了?”古正则将笏板收进袖中,大步走向自己女儿。
“爹爹,骆叔叔。”古决明屈膝行礼,待古正则把她扶起,古决明这才问,“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吗?爹爹怎么满脸怒气。”
古正则不愿古决明为她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忧心,便不打算告诉她刚才景掌印在太极殿中说的那番浑话。“阿照,你来找我有何事?”
古决明道:“爹爹,我决定去城外医治灾民了。”
知女莫若父,古正则对她的决定毫不意外,但他眼底依旧泛起担忧之色。
片刻,古正则启唇问,“娘娘同意了吗?”
古决明点头,“同意了。”
“那就去吧。”古正则疼惜地拍拍古决明的肩膀,“阿照想做的事爹爹是不会拦你的。”
一旁的骆峻川听见古正则这般说,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快些改口。
“你作甚?”古正则斜目看向正揪着他胳膊的骆峻川。
“你就由着阿照胡来?”骆峻川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娇滴滴的姑娘你让她跟那些灾民待在一块?”
古正则凉嗖嗖道:“有本事你来拦她。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她决定好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骆峻川闻言想劝,但还没开口就被古决明堵了回来。
“骆叔叔,阿照知道您是担心我、为我好,只是治病救人是我身为医者的本分,更是我这辈子所热爱的事情……”
古决明微微抬眸,看见了骆峻川眼中的不解。
“骆叔叔,我是个人,我是个医者,我有我的追求和目标。请您不要以利害吉凶来规劝阻止我,作为古照,我始终不是趋吉避祸的性格,作为医者,我只想用我的微薄之力渡人出苦海。”
骆峻川怔然片刻,竟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可女子的本分是相夫教子……”
古决明早已对这类说辞麻木,内心再也没有半分恼怒。她异常平静地直视着骆峻川的双眼,看向他的目光里好似一汪包容万物的湖水。
“骆叔叔,我不认同相夫教子是我的本分。我的本分应该由我自己定义。”
骆峻川被她说得脑袋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不自觉地退后几步,同古正则耳语道:“你家姑娘……”
他话说一半却没再说了。
“阿照你做自己的事去吧,”古正则捋顺自己的虬髯,对古决明轻声说,“有什么困难之处尽可寻我。”
古决明屈膝行礼,“阿照谢过爹爹。”
语罢,她仰首挺胸阔步离去。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景掌印与卞夏一站一跪垂头屏气地领受皇帝的训斥。
即便皇帝头痛欲裂,他也大力挥掉桌上的全部物什。“你们!好一个司礼监掌印!好一个西厂厂公!朕养你们是让你们为朕分忧,不是让你们狗咬狗的!”
“主子!奴冤枉!”景掌印上前几步,扑通一下跪在皇帝脚边,神色哀切地说,“并非奴想抢功,可卞夏是从钟鼓司上来的,对赈灾事宜皆不熟悉,如今灾民已在城外,若交给卞夏负责到时出了差错,如何是好?”
皇帝从景掌印手里扯出被其拉着的衣角,强撑着一丝清明抬眼看向跪在台阶下的卞夏。“他说的对,这次……”
话音未落,门外宫人来报,古司药正候在殿外,等陛下宣她。
“快让她进来。”皇帝不想忍着头痛跟自己的家奴做什么主仆情深的戏,与其见这些没了骨头、只会谄媚买笑的阉竖不如让古决明医医自己的头疾。
不出几息,古决明就跟着宫人掀帘而进。
“见过陛下。”古决明进门便一眼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卞夏。她知道太极殿里的地板是用大理石铺的,饶是夏天也都无比寒凉,更别提如今初春时节。
古决明刚想撩袍下跪,皇帝就出声道:“地凉,免了。你上前来。”
古决明生生顿住动作,迈步登上三阶台阶,无视满地狼藉,平静地走到景掌印刚让出的位置上,垂眸恭敬道:“陛下唤古照何事?”
皇帝向后靠了一靠,语调理所当然道:“你给朕揉揉头。”
古决明依言伸手,给皇帝按摩起头上穴位。
“陛下,”过了几息,古决明见皇帝没有唤卞夏起身的意思便忍不住提醒道,“卞厂公还跪着呢……”
“让他跪着吧。”皇帝缓缓睁开眼,轻蔑地看了看卞夏,随即冷哼一声重新闭上眼。
古决明微微放柔了语气,道:“陛下,您心疼阿照,不让阿照叩拜……您定知道卞厂公久跪,膝盖会受不住的。”
皇帝听她这么说,颇觉有趣地笑了笑,他轻轻一叹,用一副长辈口吻对古决明说:“你是我的侄女,跟他们怎么能比?阿照啊,这宫中人人都言你心慈面软,如今看来所言非虚,你心慈得连上下尊卑都不顾了。”
古决明本想说些什么,但她嘴唇嗫嚅一番终是没有开口。
“阿照,”又过一阵,皇帝头痛渐渐缓解,他这才想起古决明来寻自己肯定有事,“你来找朕是有什么事吗?”
古决明收回手,向后退了几步,抬手作揖道:“古照想去城外为灾民医治,还望陛下允许。”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怔然。
“胡闹!”皇帝正色道,“你个大家闺秀怎能去那种地方?回吧,好好在太医院待着吧。”
“古照没有胡闹。”古决明屈膝跪下,言语间铿锵有力地说,“古照想和窦院使他们一块去为灾民医治,让自己的医术有地方施展。”
皇帝沉默不语。
景掌印本不想管这等闲事,但念着古决明曾给自己治病开药的份上,他也开口劝道:“古司药,灾民处危险,你就好好在宫中住着,别以身犯险让陛下娘娘担心。”
古决明平和地望向坐在她眼前的皇帝,不急不缓地说:“天下百姓皆是陛下子民,那些因大坝决堤而无家可归的灾民更是陛下的子民。古照知陛下慈父心肠,陛下何不让古照出城,向灾民表示您的慈爱呢?”
皇帝沉思片刻,启唇道:“燕国公如何说?”
“父亲是同意的。”古决明回答。
“罢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几天后你若未反悔,朕就允你。”皇帝语罢,挥挥手示意古决明退下。
“卞夏,”在古决明转身走下台阶时,皇帝突然出声唤道,“你送送阿照。”
卞夏闻言深深叩首,随即忍着双腿的疼痛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走到古决明身边。
古决明顾虑着他久跪刚起,双腿肯定使不上力,特意放慢步伐,缓缓走出太极殿。
她二人走到丹陛前时,云层渐淡,隐隐可见团团云层中的一片青天。
“卞夏你还好吧?”古决明用手撑住卞夏胳膊,使他可以稍稍借力。
“我没事。”卞夏移眸,看向古决明那满是担忧的双眼,“站一会就好了。”
古决明微微颔首,轻声说:“我陪你。”
两人无言地眺望着远方,眺望着云卷云舒。
一只不知品类的飞鸟从容飞过红墙黄瓦,消失在卞夏与古决明的视线后,卞夏突然启唇道:“你……想好了?”
古决明闻言,并未收回落在远处山脉的目光,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迈下一阶台阶,回身将手放在卞夏手臂上。
如所有嫔妃贵妇扶着宫人手臂似得与他一同走下百步梯。
但只有卞夏知晓,在百步梯上是古决明撑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万事小心。”
古决明惊奇地转头,与卞夏对视。
片刻后,她由衷对他说道:“谢谢你。”
古决明和太医院同僚奉旨出城的前夜似柳丝的雨无声下了一夜,直到翌日午时厚厚云层未散依旧阴沉沉地笼罩着春阳。
东华门外,窦善仁正与另一位名叫柳煦的青年女医相谈,古决明则和将要去灾民区的医馆们交代着疫病防护事宜。
药材装车罢,窦善仁抬眼望了望天色便柳煦一前一后回到队伍中来。
“院使。”众医官向窦善仁作揖。
“这位是贵妃娘娘新招入太医院中的女医,此次她也会跟你们一起去城外为灾民治病,望大家多多关照。”
窦善仁站在他们中间,放眼望去,这群素日安享太平、只顾医治风寒小病的老伙计,将要赴城外、正面与疫病抗衡时每个人的目光却都是坚定不移、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各位,”窦善仁抬手作揖,无比郑重地说,“定要平安归来。”
众人纷纷回礼,齐声说:“院使放心,我等定不负使命。”
话音方落,空中云层散去,天光乍破。
马匹长啸,一群医者浩浩荡荡和无数人擦肩而过,目光坚定地向城外行去。
抵达临时安置灾民之地后众人没有半刻歇息,立即下车各司其职地忙活起来。
随着几车药材进入灾民区中,本席地而躺、而坐的灾民纷纷向医者们涌来,不出片刻,古决明和其他人便被灾民拦住四周去路,挪步不得。
“我们来就是给你们治病的!你们让让,让我们先进去!”柳煦艰难地从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身前挤过,还未喘息,又被一人拦住去路。
灾民置若罔闻,依旧像疯了一样不断地往她身边涌来。
而古决明的遭遇和柳煦好不了多少。
即使被挤得快无落脚之地,古决明依旧尽最大努力将杜松子牢牢护在怀里。
人声越发嘈杂,叫声、哭声、抽噎声不分先后一同袭入古决明的耳膜。
“不能拿!不能拿!”
古决明试图安抚身边灾民的情绪,但还没开口便听见运送药材的同僚高声嚷了起来,她忙地闻声望去,只见好些衣衫褴褛的人竟爬上货车,以迅雷之势夺走了车上药材。
那些人如猴般攀上火车,不管品类、功效地将药材抱进怀里后,又跃下货车消失在人海中。
天色渐黑,太医院众人在一位经验丰富的太医的指挥下终于安抚好灾民、控制住了局面。
局面稳定后,柳煦一行人便马不停蹄、各司其职地按病人病情的轻重缓急分好了区域,又包扎好全部有外伤的灾民的伤口,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太医院众人得以喘息片刻。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