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朝的习俗,人死后要停尸三天。
棺材是田牛早就打好了的,一直放在院子里,上面铺满了闲时砍的柴。
田农乐不知道,庄雪翎不在乎,田弄溪更是不清楚。
因此黄氏下了床,颤颤巍巍把柴火往地上扔时,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
田弄溪把秸秆和玉米糁混合制成的鸡饲料往鸡碗里一扣,在鸡的“咯咯”声中扯住黄氏的袖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木头不偏不倚滚到她脚边。
田弄溪吃痛,被撞得嘶了声。
声音不大,却把黄氏视线吸引了过去。
她一双浑浊的眼似睁非睁,盯着田弄溪好一会儿,在孙女的质问声中把棺材顶最后几捆柴火扫了下来。
柴火咕噜咕噜地滚,又砸到她脚心。
田弄溪:“……”
她看了看田奶,又看了看现出真身的棺材,一时脸上青红交接。
把脑子里突然响起的“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的BGM强行关闭后,田弄溪带着颤音开口:“奶奶……”她还没有组织好语言,被震撼推搡着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黄氏突然说话了,“你爷爷说,死了要用这个棺材,自己看着打的,放心。”
“啊……噢……”
田弄溪没话说了,手下意识扶上棺材,两个人分明把“老弱病残”四个字占满了,却莫名齐心想要把棺材搬下来。
庄雪翎冷眼旁观着,终于看不下去了,头矜持地对着在一旁歇息的小厮点了点,刹那间,众人蜂拥而上。
好不容易棺材被抬到了院内,众人谁也没走,又将田牛从旧棺材里捞了出来。
田牛自己打的棺材自然没庄家准备的好,但胜在尺寸合适到和他亲自躺进去试过一般。
干完这些,小厮们擦汗的擦汗,搬旧棺材的搬旧棺材,总之没人停在原地了。
除了黄氏。
她静静地站在棺材旁,沉默地注视着困于小小木盒内的丈夫。
人死后不久身子就僵硬了,因此田牛被送回田家时已经换上了寿衣。
田弄溪对此倒是没什么看法,毕竟就算是送回田家再换寿衣,这“好差事”估计也轮不到她。
但黄氏看了那不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制成的黑色衣裳,想起屋内早早做完被压在箱底几年的寿衣。
夫妻几十年,临了临了,竟只有成亲那天穿着同样的衣裳。
她心里泛出的苦涩如同泉口涌出的活水般咕噜冒泡,再也压不住。
眼角溢出些许泪花,被松弛的皮肤造成的层叠褶皱挡住,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湮没在人声鼎沸中。
黄氏无声啜泣着。
院子里,剩余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她。
田弄溪不理解,田牛算不上好人,甚至对妻子是最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妻,不是白月光也不是朱砂痣,动辄打骂都是轻的。
在田二娘的记忆里,爷爷从未给过奶奶好脸色。
这样的丈夫死了,为什么会难过呢?
庄雪翎也不懂,她拉下身子走近,递给这个从未多说过一句话的母亲一方手帕。
黄氏接过手帕,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沙哑着声音劝道:“累着了吧,去,去躺农乐房间休息会儿。”
她看见站在不远处的田弄溪,对沾了光的孙女也多了几分好脸色,说:“你也累着了吧,去睡会儿。”
田弄溪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在人来人往中走向自己的小屋,“啪”一下把门关了。
世界安静了。
田弄溪背靠在门上,重重吐了口气。
她这几天都要守夜,没觉可睡,准备趁现在好好睡一觉。
结果刚躺上床,门口便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田弄溪睁开眼,疯了一样冷笑两声,认命地走向门。
打开门,她才知道自己把谁忘了。
脸上挂着的不满霎时转换成了情真意切的笑容,硬是拉着林峦的衣袖把他带到了屋内。
“抱歉抱歉,太忙了没想起来你。”田弄溪谄媚地笑了笑,生怕干得多吃得少的白工跑路,“这几天可能会吵到你,要不我给你铜板,你去住客栈吧。”
林峦第一次进入姑娘闺房,即使目不斜视,耳垂还是悄悄红透了,轻咳了声,说:“不必。”
田弄溪掏钱的动作停了,问:“那你来是?”
“告辞。”
田弄溪大惊失色,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问:“怎、怎么了?”
“这几日人多,我帮不了你忙,又占了一间房,总是不好的。”林峦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
田农乐混迹江湖,私交甚多,届时人多口杂,不仅不好掌控,还有暴露的风险——田农乐背后之人,不知是否还委身瑞阳。
“切莫太过伤心。”林峦收回思绪,看着田弄溪没有半点难过的脸忽而笑了,揶揄道。
田弄溪表情一变,这才挂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抽泣着收拾好了樟脑丸,叮嘱林峦一定要送到步芹手上,又硬塞给他一百文。
如果一直赚不到两千万黄金,那现在赚的钱也没什么意义了。
田弄溪心如死灰。
将林峦送出门,她捏着袖角擦不存在的眼泪,准备飘回自己的小屋。
“回来。”田农乐冷着脸喊她。
田弄溪回之更冷的脸。
有、完、没、完。
田农乐见侄女这副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自己早早换上了素服,带着几个人出门报丧,一回来却发现自己自掏腰包准备的棺材没用上,简直是岂有此理!
“哪里来的棺材?”田农乐背着手质问。
田弄溪懒得回答,扭头就要走,被田农乐扯住衣领。
一直注意着他们的黄氏走了过来,淡淡道:“你爹备的,托梦给我了,说就喜欢这个。”
田农乐从出生起就没被娘用这副表情对待过,此时熄了火,嗯嗯哦哦应了几声。
他不愿在小辈面前丢了面子,又说:“想去哪儿?这么多人不知道烧火做饭?什么时候这么懒了。”
田弄溪跟看呆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半晌,施舍般回复,“二叔是使唤不动庄家人吗?”
“……”
她自然不觉得庄家下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田农乐道貌岸然的样子就烦,忍不住呛声。
田农乐气急败坏,想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侄女时,门口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院内众人皆看了过去。
田耀祖边哭边进了门。
黄氏突然走上前,把人拽到一边,厉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田耀祖被扯得东倒西歪,小声回:“叔母、叔母让人接我的。”
“那是你娘!”
“娘、娘让我回的。”田耀祖用袖子挡住脸,小心翼翼观察着一直逆来顺受的奶奶。
“好了好了。”田农乐不知道黄氏尚未清醒时是怎么拽着孙女要她把孙子带回来的,此刻见众人看着,跑过来不耐烦地打圆场。
庄雪翎坐在一边,是院内唯一一个连眼神都没施舍给这家人的。
陆陆续续有人来祭奠,田农乐一边指挥下人擦桌子,一边站在门口迎客,众人进来时还是愁容满面的,没聊几句都喜笑颜开。
田家人也分了个高低,像田农乐这样的,笑一笑显得懂待客之道。
田弄溪这种,不仅不能笑,还要垮着脸,显得爷孙感情深。
黄氏则更不一样了,她得哭,哭得声嘶力竭、痛彻心扉才叫好,人越多就要哭得越大声。
女人们跑过来劝她看开点,男人们在哭声的点缀中聊得火热。
黄氏一人趴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
田弄溪看看不停吸溜鼻涕的田耀祖,又看看躺在院子正中间的田牛,想到被迫暂停的摆摊事业,深深叹了口气。
胖大婶看在眼里,对这个心思细腻却不受宠的闺女多了几分喜爱。
眨眼到了吃饭的时间,田家借来的桌子上被端上各式各样的菜肴。
乡下人,丧葬嫁娶都有不成文的规格。
田农乐觉得自己该另当别论,吩咐人每桌做了整整十三道菜以示孝心,桌上自家的都交换了个眼神,心里有些不快。
宴席过半,众人吃饱喝足,听着田农乐慷慨激昂的讲话,昏昏欲睡。
正是这个时候,一人踏进院子。
李村长拎着香烛纸扎,笑眯眯说:“都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