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子上记载的人实在太多,郭余浪翻找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
他看着纸上那两道相对而立的身影,静默片刻,随后竟突然发笑。
“好啊,原来是她!”
三年前他曾随上峰因一桩公事拜访过礼部尚书,也正是那时,在园中见到了沈家的两位小姐。
当时她们正在桥上说话。
按理说内宅女眷本与他无甚干系,可郭余浪做事谨慎,不肯疏漏一人,有时候这些内宅女眷能发挥的作用可不小。
能被盛平王大张旗鼓带来此处,还要认作义妹,必然是极为爱重这女子。
可这女子的容貌却和沈家大小姐有几分神似。
就算只有三分相似,若是利用得当,也能变成十分。
毕竟男女风月,最难解释。
他玩味地盯着册子上的女子,盛平王他自然得罪不起,也没必要去得罪。
事涉皇家阴私,稍有不慎他这条命乃至九族都难保。
但这等隐秘之事,捏在他的手中,待价而沽,说不定何时,就能派上用场。
于归尚且不知,有人已经因匆匆两面打起了她的主意。
“卫姑娘,原来您在这儿。”
双园急匆匆的,一见她便松了口气。
“王爷今日心情沉郁,一直在帐中独坐,晨起至现在水米未进,属下怎么劝也劝不动,您快去看看吧。”
于归这才发觉,今日的确没瞧见过晏秋池。
她跟着双园往回走,在路上忍不住打听:“他为何心情沉郁?”
双园欲言又止,想想王爷对卫姑娘的态度,就一股脑全说了。
户部侍郎张源牵扯进了一桩贪腐案,罪证确凿。
眼下皇上虽身在围场,但该查的该抓的都不曾落下,恐怕等他们回到洛阳,张家便会被满门抄斩。
可张源为官十几年,风评极佳,当初他遭人陷害被外放出京,还是晏秋池将人捞回来的。
“所以张源是王爷门下?”
双园摇头:“我们王爷从不结党营私,是真正的忠君之人,只是张大人的事另有内情。”
于归懂了。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营帐门口,双园亲自为于归打起帘子,请她进去,自个儿守在了门口。
青天白日的,帐中却有些昏暗,于归回身看了一眼,探出头去小声同双园说话,双园点头,将帘子重新掀开挂起,光亮顿时从外面照了进来。
帐中矮榻上端坐出神的人被日光一晃,回过神来。
他起身迎向她,笑问:“可是无聊?要不要我陪你去林中打猎?”
于归对打猎没什么兴致,这几日连骑装都很少穿,今日这身翡翠烟罗裙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打猎的。
晏秋池注意到她的裙子,又改口道:“外面太热,不如就在帐中说说话罢。”
双园说得不错,他今日心情的确不好。
于归眨了眨眼:“我刚出门走了走,闷热得不行,待会儿或许要下雨。”
“是么?”
他转头一看,营帐两侧的窗户不知何时都打开了,天色果然比起先前黯淡了不少。
于归拉着人在桌前坐下:“突然有些饿了,要不要陪我吃点东西?”
晏秋池自然不会拒绝,扬声叫来双园,吩咐厨房备膳。
春蒐一连半月,总不能日日都只吃炙烤之物,御膳房备足了食物,亦有新鲜菜蔬瓜果每日送来。
于归琢磨着从什么话题入手,但直到菜都上了她也没想好。
晏秋池见满桌清淡菜色,皱了皱眉,就要叫住宫人来问,于归率先夹了一块藕片放入他碗里,随即笑眯眯望着他。
嘴边的话一顿,他目光又扫过桌上的菜,心中顿时洞明。
于归喜食辛辣,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从容吃完了那片藕,他放下筷子,看向一直盯着他动作的于归。
“双园同你说了什么?”
于归眼珠子一转,不答反问:“你之前还说我藏着掖着,那你心情不好时,为何不告诉我?急得双园都找上我了。”
晏秋池淡淡看了一眼门外,低声斥道:“多事。”
这句话双园自然听不见,可于归听得一清二楚。
她抿了抿唇,垂眸失落道:“所以你嫌我多事?”
“我不是说你,我是——”晏秋池急忙解释,却突然瞧见她肩膀一抽一抽的。
怪不得要低着头。
他叹了口气,假装没发现她在憋笑,认错道:“是我不好,让你、你们担心了,不是饿了吗?先吃饭,吃完我一定全都告诉你。”
于归这才拿起筷子,老实吃饭。
饭后,晏秋池果然说到做到,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比双园说得更为详细,也更为透彻。
晏秋池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朝堂之上朝浮夕沉再寻常不过。
但于归分明听出他平淡嗓音下的动摇。
他心里是不认同的。
窗外忽而响起一声惊雷,没过多久,当真如于归所说下起雨来。
晏秋池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一叹。
“今日看来大家都只能被困在帐中,出不得门了。”
“这可不叫困,这叫天意,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能歇一歇。”说着,于归起身拉着晏秋池往窗边去。
示意晏秋池站在一旁别动后,于归撸起袖子,将正中的软榻拖了过来。
晏秋池正要上前,被她叫住:“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更快。”
……对了,她的力气可是能轻松扛起一个成年男子的。
摆好了软榻,她又搬来小桌,水果点心蜜饯瓜子一应俱全,还有一壶冰浆。
忙忙碌碌半晌,于归满意地打量片刻自己的成果。
“好了,既然烦闷,不妨暂且放下,顺应天意,先来观雨。”
观雨?
于归已经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身后软枕上,并拍拍身旁的位置,招呼晏秋池快来。
晏秋池欣然入座,但依然正襟危坐。
“我记得你从前就很喜欢观雨。”
于归点头,正要说些什么,转头一见他的模样,便先“啧啧”两声。
“你这样可不行。”
晏秋池出身皇家,一举一动都极有风仪,讲究姿态。
这样固然好看,可人偶尔也是需要试试规矩之外的感受的。
她下意识伸手去拍晏秋池的腰,想让他放松下来,却见他脊背一震,竟好像绷得更直了些。
“怎、怎么了?我打得太重了?”
“……没有,无事。”晏秋池声线平稳,听不出任何不妥。
于归放下心来,但还是没敢再碰他,指了指他的肩:“你放松一点儿,现在又不是在上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
晏秋池果真如她所说,慢慢放松了些,学着她的模样靠在软枕上。
果然很舒服。
皇兄曾说,要有悬梁刺股之警醒,才能避免沉溺眼前安逸。
可这一刻只有他们二人,片刻安逸,就像她所说,这是天意赐予的。
自当珍惜。
于归措辞许久,此刻听着耳旁的雨声,忽然想好了要说的话。
“你听,大雨哗啦啦的,隔绝了世间万物,好像天地间只剩我们二人。”
“我每次遇见难过的事,或者左右摇摆不定时,就喜欢听听水声。你试过对着它们说话吗?天上飞鸟,窗前落花,桥下游鱼,还有——午后大雨,它们不会嘲笑你,也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溪水流淌也好,屋檐滴雨也好,坐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就静静地听,你的心会跟它们说话。有时候你听到的声音太多,就会忽略你最该听的那一个了,所以现在,闭上眼——”
晏秋池闭眼,听见她清脆坚定的声音,干净得过分,与铺天盖地的雨声截然不同。
他想起于归幼年丧母,此后一直在家中不受重视,没有人会过问她的意见,也没有人会认真听她说话。
正是因此,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诉诸于花、于雨。
它们不会回应,但也不会拒绝。
“下雨的时候,雨声就像是在给你回应,我不知道哪一个选择才是对的,也不能替你选择,我能做的,只有帮你听清内心的声音。”
于归也同样闭着眼,她的心此刻一片宁静。
晏秋池侧头,悄然睁开眼,静静看着她。
他突然有些庆幸,幸好当初编了那样一个谎言。
隔着玉佩,至少他能听她说话,会给她回应。
他重新闭眼,当真认真去听。
漫天的大雨掩盖了四周的动静。
而喧嚣的雨声中,他分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在快速而规律跳动的声音。
许久后,于归才睁开眼,小心翼翼凑到他面前,观察着他的面容。
难道是睡着了?怎么一动不动的?
“秋池?”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双清凌凌的眼顿时睁开,毫无睡意。
“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晏秋池思索良久,答案他早就有了,可是心里想的,和真正能做的不同。
于归还等着他的回答,可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朝堂上的那些阴谋算计。
“于归,皇兄与我,都有身不由己之事。”
她不太明白,只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张大人当真贪了那笔银子吗?”
“不曾。”
“那他就不该死。”于归笃定地说,“我从前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外放至平湖时,曾冒雨走访乡间山野,只为劝百姓在汛期前搬去官府设立的安置之所;回到洛阳后,也曾在朝堂上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为被无辜驱逐的百姓据理力争,他是个好官。”
她说得没错。
张源声名在外,百姓间都有所传颂。
但张源太过古板,皇兄想要肃清朝中心怀异念者,揪出那些和前朝尚有联系的人,刚刚拟定的十条新政便是切入口,张源偏偏要挡在前面。
他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连他都要阻止,更别说那些原本就不清不楚的旧臣了。
当前破局之法,唯有先移开张源这块拦路石,震慑众人,让朝臣都看看陛下对此事的决心。
晏秋池语气艰涩:“张源是个好官,可局势要他去死,他就不得不死。”
于归反问:“局势如此,可他既然无过,为何非要被牺牲?陛下既然是圣明天子,必然不会任由清白者获罪、无辜者送命,对吗?”
晏秋池又想说那句身不由己局势所迫,可看着于归的眼睛,他无法说出这句话。
“闺中女子,市井小民都曾听说过张大人的清廉公正之名,我不知为何张源非死不可,可这样的罪名,连我都不信,又如何令天下信服?”
“只要证据确凿,天下人就不得不信。”
“天下人不是傻子,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上位者的话或许会成为史书刀笔,可天下万众的心会记得,张源是个好官,他不该死。”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狠狠敲中晏秋池。
曾几何时他最见不得这种事,但从什么时候起,他心中竟也将那些利益得失排在最前面了?
张源不死,此局当真就不能解么?
他们只是选了一条捷径。
可牺牲无辜者来铺成的捷径一旦走惯了,终有一日,会将天下都拖入深渊。
“对,张源不该死。”他突然仰头看着于归,眼中有一抹灼人的火光闪烁,斩钉截铁道:“张源不会死。”
“不错不错,一滴水入江海,也有那滴水的意义。张源于朝局只是一滴水,但于天下百姓,便是救命之泉,朝堂中不缺阿谀谋私之徒,缺的正是他这般刚直的‘朽木’。”
有声音自背后响起,二人回头,瞧见节华从外走来,袍角都湿了大半。
双园呈上了巾帕,节华道谢,接过来擦拭着被打湿的地方。
于归想到他方才的话,“没想到先生还是个嫉恶如仇,心怀天下之人。”
他放下巾帕,又接过于归倒的热茶,笑言:“那当然了,悄悄告诉你,我入世,正是为了这天下。”
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