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望着一碗面,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痛苦的过往。明诚是个孤儿,从他记事起就被桂姨收养了。桂姨原先待他很好,对他疼爱有加,让他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当时天真地认为他是世上最幸运的孩子,他有一个最好的妈妈。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他从天堂瞬间掉入了地狱。
他记得那天桂姨也给他下了一碗这样的面条,嘱咐她乖乖待在家里,说她要去见孤儿院的嬷嬷。
桂姨去了好久,久到天都黑了还没回来,明诚便一个人先睡了。正在睡梦中的他却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惊醒,“你这个骗子!”桂姨一改慈祥温柔的母亲形象,面目狰狞。“我打死你这个骗子,打死你!”一向都舍不得动明诚一个手指头的桂姨这次竟下了狠手。
“妈妈,妈妈,别打我……妈妈……不要打我……”明诚哭着求饶。可他的哭声并没有使桂姨心软,那个女人下手更重了。
自那天起,明诚每天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原先家中虽不富裕,但也至少能温饱,桂姨也舍不得让他干活。现在洗衣烧饭什么的都要他做,而且经常对他拳打脚踢。
直到明家姐弟来访,他们听到了明诚的哭声,从门缝中瞧见刚遭受过虐打的可怜孩子正坐在地上哭泣。明家姐弟砸掉了锁,给明诚上药,这才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世上原来还有温暖。
明诚被明家收养了,而桂姨却被明家辞了。
那一段痛苦的经历于明诚而言,就是他童年时的噩梦,他非常非常恨这个虐待他的女人。在明家人的善待下,他几乎已经忘了桂姨这个人,也不再想起那个噩梦。可是,桂姨除夕夜的突然到来,又唤醒了那个可怕的噩梦。
大年初一早上,明楼起得很早。明诚因桂姨的事根本睡不着,起得更早。只有明台这个小少爷还未起床,现在还处于酣睡中。
“阿诚,去把明台叫过来。”明楼对明诚说道。
明诚敲开明台的门后,映入他眼帘的便是明台睡眼惺忪的懒散样。
“大年初一的,这么早就把我叫醒。”明台抱怨道。
“大哥找你。”明诚说道。
“阿诚哥。”明台突然换了副样子。“大哥那边是晴天还是阴天啊?”明台笑嘻嘻地问道。
“我不负责天气预报。”
“砰”的一声,明台把门关上了。他慢吞吞地走到衣柜旁,哈欠连天,不情不愿地换好了衣服,然后一脸不高兴地去明楼那。明诚跟在他身后,只能无奈地笑笑。
明楼先是问了明台的功课,明台回答得很巧妙,顺利化解了明楼心中的“疑虑。”明楼将自己手上的表送给了明台。明台曾好几次嚷着要这块表,明楼都没给,今天终于送给他了。
“你不是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吗?”明楼倒是真的好奇,他这个弟弟一向不用二手货,却偏偏为了这块表向他讨要了好几次。
“大哥又不是别人。”明台回道。
接下来的谈话并不是很愉快。
“大哥,你是不是汉奸?”明台大清早便问明楼这种问题。
“家里不准谈政治。”明楼板着脸说道。
“大哥……”明台还想问这个问题。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明台的话。
“进来。”明楼说道,身体微微前倾。
“大哥。”明诚进来了。
“有什么事吗?”明楼问道。
明诚没有回话,而是看了一眼明台。
“明台,你先出去一下。”明楼会意,明诚是不希望他所说的事让明台知道。
“有什么事还不准我听,这么鬼鬼祟祟的。”明台轻声嘟囔道,重重地关上门以此来表达他的不满。
“明台!”明楼提高了音调,“关门那么重做什么?”
“大哥。”明诚凑到明楼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汪芙蕖?”明楼有些震惊。
“是的。他说想在临终前见你一面,不然他死不瞑目。”明诚小声说道。
明台并没有离开,他正把耳朵靠在门上偷听呢。但由于两人说话声音太轻,明台只隐约听到了汪芙蕖三字。
汪芙蕖虽没有像前世那样为明台所杀,但他逃得了除夕夜,却逃不过大年初一。没有人去刺杀他,是老天爷主持正义惩罚了他。
汪芙蕖早上还好好的,吃过早饭后去书房了,汪曼春则去了杨公馆拜年。
小萍送茶水时敲了好久的门,里面没有人回应。小萍心知不对,便立即开门而入,一进门便见汪芙蕖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
汪芙蕖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肾衰竭,已是回天无力了。
原来,汪芙蕖患有慢性肾炎。顾名思义,这是一种肾脏的炎症。可它不同于伤风感冒这一类的炎症,它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它是治不好的,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演变成肾衰竭。
汪芙蕖患有慢性肾炎这病已有些年头了,他自己也知道。这病虽说是无药可救,但若好好休息,不使自己劳累,是可以缓解病情、延缓肾衰竭的进程从而延长寿命。可是汪芙蕖偏是个把金钱和权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的人,纵然医生嘱咐过他多次,劝他不要过度操劳,但他却把医生的忠告当成了耳旁风。
汪芙蕖这次破天荒地回家陪侄女过年,一来是因为他不想对他最疼爱的侄女食言,二来也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他有预感,他明年不一定还有命陪侄女过除夕。汪芙蕖的预感没有错,昨天的年夜饭是他最后的一顿年夜饭。
汪芙蕖让小萍去找明楼,他一生干了不少坏事,想在死前做件好事,同时也是为了他侄女的终身幸福。他还对小萍千叮万嘱,让她千万别把他病危的事告诉汪曼春,他不想让侄女为他担心。
汪芙蕖可能是病糊涂了,汪公馆除了小萍外,还有好几个下人,出了那么大的事,就算小萍不说,其余的下人又怎敢瞒着汪曼春呢!
小萍出了医院后立马叫了辆黄包车,吩咐车夫迅速拉往明公馆。
到了明公馆的大铁门前,小萍却犹豫了。她是知道明、汪两家的恩怨的,她若碰上明镜,倒是不好办了。她在大铁门外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明诚恰好透过窗户瞧见了小萍彷徨的身影,心中颇感奇怪。“她来明公馆做什么?”他想。
“小萍。”小萍正在踌躇不决之际,耳畔突然响起了明诚的声音。
“阿诚先生。”小萍叫了明诚一声。
“你在此走来走去,是有什么事吗?”
“麻烦你通知明先生一声,我家老爷快不行了,他在死前必须要见明先生一面,否则他死不瞑目。”小萍说得很快,说完后,喘了几口气。
明诚迅速消化着小萍的话,问道:“你家老爷不行了?”
“是啊,医生说是肾衰竭,已经没救了。”
明诚心中窃喜道:“汪芙蕖这老贼作恶多端,他活该有今日。”他又有些奇怪,“为什么汪老贼死前非要见大哥呢?”
“阿诚先生,你快去叫明先生啊,晚了他可就见不到老爷了!”小萍见明诚发愣,焦急地说道。
“好,我马上去禀告先生。”明诚说。
明楼不让明诚跟着去,说大年初一明台一定不会安分,让明诚注意着明台,然后他自己开车带着小萍赶往医院。
病房里,汪芙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一副油尽灯枯之象。明楼望着如此憔悴不堪的汪芙蕖,这个人分明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全无半点阴险毒辣的样子,在他身上已找不到半点阴谋家的影子。明楼心中莫名对这个杀父仇人生出了一丝同情与怜悯,当他意识到时,把自己给震惊了。他的脑海中闪现出父亲垂死时的不甘与愤恨,浮现着明台母亲为救他们姐弟而被车撞飞的惨象,他对汪芙蕖的那点同情与悲悯立即被他自己扼杀在了心中,对于这个老师,他只剩下仇恨。眼见汪芙蕖病势如此沉重,他心中不禁窃喜。
汪芙蕖缓缓睁开了眼,“明楼,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
“老师。”明楼恭敬地叫道。
“知道我病危的消息,你一定很开心吧。”汪芙蕖不再惺惺作态,直言不讳地说道。
明楼微微一怔,他虽然一直对汪芙蕖怀恨极深,而汪芙蕖也对这个学生颇为忌惮,可两人表面功夫都做得很足,在外人眼中,他们就是一对关系极好的师生。汪芙蕖突然这么说,倒让明楼始料未及。
“听闻老师病危,明楼忧虑不已,又怎会开心呢?”明楼虽见汪芙蕖这副病态,猜他可能连今晚都熬不过,但在他未真正死去之前,他仍要装出一副关心师长的样子。
“小萍,我有话要和我的学生单独说,你先出去吧。”汪芙蕖对跟在明楼身后的小萍说道。
“是。”小萍听话地出去了。
“好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可能捱不过今晚了,临死之前,想和你坦诚说上几句。”
“您说,我一定洗耳恭听。”明楼仍是毕恭毕敬的。
“来。”汪芙蕖吃力地举着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下了。“你过来。”
明楼犹豫了几秒,料汪芙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走到了他跟前。
汪芙蕖费力地移动着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床旁的一把椅子,“坐。”明楼依言坐下。“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一直忌惮着你,从未放下过对你的戒心。是我害死了你的父亲,你恨我是应该的。不过……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认为你父亲是我害死的。”
明楼闻言面露愠色,眉头微皱,恼火地想:“这老贼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汪芙蕖在明楼脸上见到了愤怒,他不以为意,说道:“你先别生气,先听我讲。我是个生意人,生意场如同战场,到处充斥着尔虞我诈和阴谋诡计。我若是没点手段,只怕汪氏企业早就被别人侵吞了。在商场上能驰骋一方的,哪个没有点心计,又有哪个没做过点卑鄙的事呢?当然,你父亲也许是个例外。可是,我问你,生意场上是像我这样的小人多呢,还是像你父亲那样正直的人多呢?”
明楼没有回答。诚如汪芙蕖所说,商界的大佬们多的是阴谋诡计,做的龌龊事数不胜数。虽不能说商场上都不是好人,但像汪芙蕖这种人还是不少的。
“我谋夺了你们明家三分之一的财产,你父亲为此受了打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我的初衷是夺财,并不是害命。是你父亲把钱财看得太重,是他自己想不开。不是我害死他的,是他自己杀了他自己。”
“老师!”明楼见汪芙蕖仍在狡辩,终于忍不住了。
“生气了?”汪芙蕖对明楼的怒火不以为意。“我是个快死的人了,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千万别和我计较。”谈起生死,汪芙蕖显得异常的平静。“我得到了三分之一的财产却还不满足,我想侵吞你们明家全部的财产,所以便派了人去杀你们姐弟,结果却撞死了明台的母亲。我不后悔,我有的只是惋惜,惋惜没把你们害死。”
见汪芙蕖面无悔意,明楼双拳紧握,极力压制着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后来曼春爱上了你,这时我才开始后悔。曼春去明公馆找你一夜未归时,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见到她浑身湿透地回来,目光呆滞,似丢了魂一样,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造的孽全报应在了她身上!”汪芙蕖情绪激动。“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咳嗽声才终止。汪芙蕖痛苦地喘着气,“瞧我,果然是不中用了。”他苦笑道。他忽然用手撑着床想坐起来,奈何他连说话都费力,又怎么还有力气去这么做呢?
明楼在一旁看着汪芙蕖,目光冷漠,袖手旁观。
“唉。”汪芙蕖叹了口气,放弃了坐起来的念头。“明楼,曼春是无辜的,你别辜负她,行吗?”汪芙蕖哀求道。
明楼垂首不语。
“我知道我没脸要求你,但我还是厚着老脸拜托你,你千万别辜负曼春,这傻丫头对你是一片痴心呐!”
“好,我答应你。”明楼一抬眼,见到一颗豆大的泪珠从汪芙蕖苍白的脸上滑落,他还是第一次见汪芙蕖落泪。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汪芙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床旁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木盒子,你把它拿出来。”
明楼依言取出了木盒,想递给汪芙蕖,却见对方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你打开看看,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汪芙蕖神秘地说道。
明楼怀着好奇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