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是有些失望的。
我以为阿云是一个能够坚持到底的人,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
原来她,根本就没有我想得那么坚韧。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状态不对,阿云扭头跟我解释道:“你是不是觉得放弃挺可惜的,心中早就想好的计划落空了,不舒服?”
我看着阿云,点点头。
阿云说:“我们来分析一下:第一个村子,是全家人在一起,争土地,出于种种原因没有离开村落,所以贫穷,但他们买妇女,——这三种事虽然等他们富裕了,也就不会发生了,但是,要我帮助这种人,我心里不舒服,我可做不到。”
阿云的声音轻轻的,是真的在跟我分析她的看法。
“第二个村子,他们是属于留守儿童和老人,家里的劳动力是出去赚钱了,他们本身并没有贫穷到需要我们去资助书本和衣物用品的地步。”
“那么我们能帮助的,是比这些还要困难的人家——可是你想啊,那种地方肯定比我们这两天去的这两个还要隐蔽,道路还要艰难,就算我们聘请了人来一起运输,资助的过程还是会十分艰难。而且,如果只是运输一些物资,那么过个几年他们还是那样穷,那些钱根本就无法让他们脱离贫困。”
“也许你这些钱都集中花在一个村子上,可以帮助一整个村子,但我们的钱并不是源源不断的。我查了一下,你知道在那样的山间修一条路要多少钱吗?而且,我们也没有权力修路,最终还是要把钱交给有权力修路的人。
你的那些钱即使是只投入在一个村子里,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极其有限的。
还有一种可能——随着我们初期的帮助,在发展中,这个村子就有可能变成第一个村子那样——等他们有点钱了,就需要买媳妇了。我可不能接受我帮助的村子在我一手扶持下,变成了买妇女的地方。”
“好,就算我们不走这条路。我们拿这些钱去精准扶贫,可你有没有看过新闻,那种伸手要钱的白眼狼,你看着不生气吗?我反正是看着就生气,我是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方法的——人类最容易出的,就是白眼狼,斗米恩,升米仇,你知不知道?”
阿云说得这些都很有道理,但是我觉得这些根本就只是假设。把钱都投入在一个村子里的办法我觉得是可行的,不可能贫困地区就都需要经过第一个村子那样的过渡阶段。
所以,尽管阿云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当时还是觉得她只是为放弃找的借口。
——当时我没有想过,身为女性,阿云不敢赌她所选择的村落是不是不需要那种过渡的。
看到我的不信任,阿云的面色也冷了下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眼中有着冷冷的嘲讽。不知道是嘲讽自己信错了人还是在嘲讽我。
她说:“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觉得我不应该放弃吧?你太可笑了,你难得觉得,我在经历那种事情之后,还要坚持最初的不成熟的想法吗?”
我没有说话——我似乎没有道理。
“我们能做的,只有出钱,可陆朝,资助贫困地区最重要的还有教育。如果我们没有能力帮助他们的思想摆脱贫困,那么我们给出的钱只会培养罪恶。”
“可教育,这不是个人能完成的事。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原来慈善,也是需要协作的。授人以渔,可比授人以鱼难得多。”
我还是没说话,心中有万般思绪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阿云叹了口气,视线转到前方,有些悠远:“虽然理想是很美好很干净的,——但是陆朝,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有可能给别人带来苦难的理想,是必须放弃的?”
“而且,其实最重要的是——我厉云,不希望我帮助的人是曾经买过妇女的家庭,或者成长成去买妇女的家庭,那会让我觉得恶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阿云是带着杀意的。
那杀意浓得,又让我心中生寒。
但是阿云说得都没错,我的思绪终于清明,所以对于这件事,我又表示了赞同:“嗯,我们还是找慈善机构捐款吧,我觉得云朵慈善好像还不错,就捐给他们,你觉得怎么样?”
阿云想了想,也退一步,说:“不如我们分成几份,捐给不同的机构,或者,找找看可靠的个人,给他资金帮助,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我点点头,说:“好,这个方法可以。”
到达A市的时候,是凌晨一点,还有几个小时,我们就得去上学了。
阿云并不是娇弱小花,这时候仍然很有精神,她问我:“你确定要捐钱吗?想好了的话,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我们去网吧查查慈善机构,今天就给捐了吧,也省的放在心里想着有件事没干。”
我点了点头,也不想再受这些钱的诱惑了——身有千万而不能动,这实在是一种折磨。
在去往网吧的路上,我不由得想,阿云说的总是对的——尽管我昨天下午,在那山间赶路时,觉得不再会对这千万的钱不舍了,可现在,我竟然又开始不舍起来。
那一刻,终究只是在那一刻。
我对那些孩子的喜欢,似乎也在慢慢淡化之中……
留下了两百元作为待会我和阿云的打车钱后,两千万的巨款还剩下19776600。
用了三个小时,我按照和阿云所商量的,把这笔钱分为了十份,捐赠给了不同的小型慈善机构和看起来可靠的个人。——按照阿云的说法,总有一个会真正把钱用于慈善事业的。
把这份彩票得来的钱捐出去后,我心中也第一次体会到做好事的满足感,还有轻松。
我无法分清是做好事的满足感更多,还是大石头落地的轻松感更多,但这笔钱真的像是烫手的山芋,现在没了,我宛如重获新生。
我伸着懒腰,身心轻松。轻松过后,我突然又觉得我们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有些可笑,我转头看向身边的姑娘,感叹道:“兜兜转转,还是用了最简单的方式。”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搭话的意思,我以为她不会理会我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前方路面,又淡淡问道:“是不是觉得,有种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的感觉?”
我又转头看她,应道:“是啊!”
“人生有很多事,都不是重重拿起就能重重放下的,也不是重重拿起就该重重放下的。到底会怎样放下,往往不是最初的设想。”
阿云说起这番话时,还是看着前方的路面,声音也淡淡的,像是懒得与我说,却又看在是我的面子上,与我说了一说。虽不高傲,但整个人再淡漠不过。
我沉思片刻,也只能状似轻松地问道:“你这说的,还挺悲观的,不会觉得不甘吗?”
“最初的设想不一定是最好的,现实是人生做的最合适的选择。也不必追求最好,因为最好的永远都在脑子里。”
阿云的声音依然淡淡地,听不出喜怒,我虽然不懂,但也不服她这份气度,我总觉得心中杂乱,她又未说些软乎话。
就这么沉默一会儿后,阿云便要与我道别,各自打车回去,但天未大亮,马路空旷,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打车,而同坐一辆,让司机先送她去她表姐家。
她有些惊讶我的贴心操作,但却并没有感动的意思。
上了车,狭小的空间里,气氛还有些怪异。我瞎扯了一些话题想要舒缓气氛,阿云句句回答,却不见欢欣。
她终于看我,且是一直看我,但分外平静,这眼神像极了前世的她,我也不找话题了,就这么与她对视着。
她是外热内冷的,可说她的外热,并不是说她看起来有多热情,而是指她的表达。
前世时,她每次对我说的话,都炽热真挚,甚至有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恋爱脑倾向,这让抱着手机的我,看着那些一本正经小心又鲁莽却始终坚定的喜欢时,总以为这段感情里我是胜券在握可以为所欲为的王者。
但是每次见面时,无论我怎样逗她,她的笑容背后都带着审视。无论怎样理当是暧昧的时刻,她都坦然得像是我并非男人,她好像在观看我为求偶而开屏,——并不轻视我,并不重视我,只是淡然地观察我。
我一直以为那样的戒备是因为我们认识的渠道。可今生,此刻,她又这样看着我了。
也许,是我刚才的态度让她失望了,她那么敏锐,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我本应该解释的,但是……
“有可能给别人带来苦难的理想,是必须放弃的。”
我脑子里想着这句话,我明白这是对的,阿云说的都是对的,可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除了赞同,还想到了其它……
不只是理想主义的捐款方式……
是不是……还需要放弃一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几分钟后,阿云也转过了头,看向窗外。下车之后,阿云对我挥手道别,附赠了一个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