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听到这话,索菲一下子慌张了起来:“难不成他们打算把我们活活饿死在这里吗?我还没见我的家人最后一面。”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崩溃地哭了起来,全然顾不上房间里还坐着一位和她处境相同的侯爵夫人。
莫琳默默地想,她又何尝不是呢?她的歌剧院才刚刚走上正轨。克莉丝汀回来了,账目上的数字也变得漂亮了起来。另一边,关于莱斯曼的线索近在眼前,只要她挖掘到更多圣马赛的消息,说不定就能握住他们的把柄。她的人生应该从此走上上坡路,而不是在这里戛然而止。
莫琳也想哭。
可有了索菲在前,她此时反倒是有些哭不出来了。
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安慰这个小女仆:
“放心吧,他们不会把我们饿死在这里的。往好的方面想,你在这里不用干活也能领到工钱,而我不用出卖身体也能坐稳侯爵夫人的位置。”
她的话犀利又直白,以至于索菲连哭都忘记了,转而怔怔地看着她。
说起来,在此之前她还从没有机会见到过侯爵夫人。由于她年纪小,不会说话,做事又有些笨手笨脚,常常遭到大家嫌弃,并没有待在主人们身边的机会。今天她本来是被安排去擦洗楼梯的,却在中途被拉到了前厅做什么诊断。
所以她不知道侯爵夫人会是这样一位.....特殊的人。
“医生为什么独独拉出了你呢?”
索菲听到侯爵夫人这么问她。
“我也不知道.....”索菲恍惚地回答。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其他人在讨论关于瘟疫的事情,还想着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向来很好,别说咳嗽了,就连喷嚏也几乎不打一个。可在医生问到最近有谁接近过厨房角落时,同伴们却不约而同地将她推了出来。
为什么是她呢?
再然后,她就被带到了侯爵夫人的塔楼里。
“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我,”她垂头丧气地说:“我总是做错事,杜布瓦小姐早就想把我扫地出门了。”
“那么你想干脆离开侯爵府吗?”莫琳问:“现在我有点后悔将你留下来了,如果你和我一样被传染上鼠疫,那就更糟糕了。”
“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您是在帮我.....如果被辞退,我的家里人也会因为听说这里传出来的流言而将我关起来。没有了工钱,家里连我的口粮都省不出来,可能等不到得病我就先饿死了。”
“鼠疫是什么?”莫琳又问。
她不在巴黎长大,家乡没有发生过这种疾病,起码在她在的时候没有,她对此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所以她不明白鼠疫意味着什么,就如同她不明白为什么罗什舒亚尔侯爵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早就想问了,但这里好像没有人打算告诉她。
他们在她身边团团转,搜寻所有可疑的症状,却唯独没有告诉她这个病人她即将面对什么。
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性命,而没有想过这两个被遗落的人是否会被自己的焦虑和恐慌绞死。
“鼠疫....”索菲嗫嚅着说:“就是老鼠们带来的疾病。没什么大不了,您会好起来的!”
莫琳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撒谎。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和我说实话比较好。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夫人,”听到这话,索菲一下扑在她膝盖前,说:“您不会是这种病的,一定是医生误诊了!鼠疫总是发生在乡下和贫民窟里,怎么会让您遭到困扰呢?您是个好人,您会长命百岁的。”
莫琳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没有继续说话。
看来这种瘟疫代表着死亡。
她想,既要令人们闻风丧胆,还要令他们对病人们缄口不言,这只能是不治之症了。
她想起来母亲临终前灰白的眼眸,还有干枯如柴的手臂。
难道我也会变成这幅模样,和母亲一起死在她的故乡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捏了起来。来到巴黎之后的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日记簿般一幕幕翻开在莫琳眼前。
从她为母亲立下的墓碑,歌剧院转让签单上的名字,再到剧院底下不见天日的黑湖,幽灵面具下扭曲骇人的脸,五号包厢里倒下的莫里斯,还有婚礼上交错的酒杯。
这期间,她的称呼变了又变,从坎贝尔到莱斯曼,再到这个终将将她绞杀在此的罗什舒亚尔。
在巴黎的日子里,她历经的坎坷也许超越了许多普通人毕生所能想象之多,但她总能为自己重新博出一条路来。没有人能否认,莫琳是坚韧且勇敢的,直到走到瘟疫的面前。
什么登报的女经理,什么得到王后青睐的能人,这些头衔通通都不作数了。在瘟疫面前,她只能是个软弱的普通人。
于是她知道,那只扼住她咽喉的大手叫做命运。
她可以向自己的父亲反抗,向剧院里独裁的幽灵反抗,向将她当作垫脚石的莱斯曼反抗,唯独没有办法向命运反抗。
终于到了要向命运屈服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莫琳的眼前浮现出埃里克的脸。他没有戴面具,却倔强而倨傲地看着她,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力。
她想,原来他所经历的命运是这么糟糕吗?他又是怎么在这样的命运压迫中活下去的呢?
在塔楼里的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卸去歌剧院经理的职务之后,莫琳变得前所未有的空闲了起来。
虽然被关在了塔楼里,好在罗什舒亚尔并没有丧心病狂到切断她的生活来源。每天定时定点都会有仆人将餐食和药物送到负责塔楼外边负责值守的侍从手里,然后再又他们通过吊篮运送到莫琳待着的房间里。
在塔楼的日子里,莫琳每天和索菲一起吃饭,然后盯着窗户外边的花园发呆。运气好的时候,她们能看见锄草的园丁和穿行的仆从们经过,这样她们就有了每天谈论的话题。
比如说,她会从人们的行动里推断出一些事情:“那边的女仆在送信吧?她走得那么急,恐怕是伯爵的回信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和歌剧院有关。”
又比如说,她会好奇她们手里的东西:“那个人手上拿着的是要送去会客厅的下午茶吗,我看到上面摆着司康和草莓酱。”
而每当遇到这些时候,索菲就会生气地回答:
“他们为什么不给您送一些来?您只是生病了,又不是消失了。”
不过生活也并不总是被这些琐碎填满的。
莫琳虽然凭空有了大把的空余可以浪费,但她总是发着低烧,脑袋昏沉没有力气,一天里需要花大半的时间用来睡觉。她也没什么食欲,原先束腰的裙子甚至变得宽松了起来。最糟糕的是,她止不住地咳嗽,每次一咳起来就会牵扯得连眼睛也疼起来,过好半天才能停下。
“您也许能告诉我一件事,我还能活几天?”
在第三次例行问诊之后,莫琳这么询问医生。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斟酌后回答她:“可能两三个月,也可能更短。这和您的身体状况还有疾病的发展速度相关。”
“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呢?”莫琳又问。
这个问题有些棘手。
对着病人,??医生通常会避免让他们知道过于消极的答案,以防止她们产生出轻生的念头来。
面前这位贵族夫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她看上去和自己第一次见她时截然不同了。这么短短几天里,她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 ,只留下一副美丽的躯壳。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灵魂已经飘走了。
也许疾病还没有使她过于痛苦,但她的精神却被这种虚无的对于死亡的等待所摧毁了。
索菲对着医生拼命摇头,她是多么想让自己的女主人多一点儿对生的希望啊。
看到她的暗示,医生说:“最糟糕的结果也就是躺在床上了。您不必太担心,现在的情况看上去并不太坏,有很大的能够治愈的希望。”
他看了一眼站在莫琳身后的索菲,补充道:“从积极的方面看,您的女仆就没有怎么受到影响。这是个好兆头,说明病症没有预想中发展得那么快!”
那是因为你们压根没想过这孩子没得上鼠疫的可能性。
这话对莫琳一点儿安慰的作用也没有起到。她摆摆手,示意索菲将医生送出去。
“还有别的办法,”医生停在门口说,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位美丽的夫人遭受折磨:
“您实在忍受不了的话,我可以为您开一些吗啡用于镇静止痛。”
“更晚一点,如果您的病程发展太快,而我们又对此束手无策的话......为了保有体面,许多贵族夫人会选择注射大量的吗啡用以解脱。”
“你胡说什么!”
没等莫琳反应过来,索菲就打断了他。
“夫人会好好的,她很快就会痊愈,鬼才需要你的吗啡!”
医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莫琳,避开索菲的目光偷偷在药盘底下留下了两支针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