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羹叫胤礽憋了股气，回去就把几天没写出来的永定河条陈写了。这活本该是于成龙的事，上月两湖春旱，黄河破冰两件大事，前一件他亲自去办，后一件皇阿玛派了于成龙于老大人。然而这厢他都回来了，黄河边上却还没见什么成效，可见是极为棘手。皇阿玛大为忧虑，叫众臣献言献策，连他这个刚回朝的太子也不例外。
胤礽思索几天都没怎么下笔，被林婉这么一气，竟然一蹴而就。放下折子入睡，太子爷迷迷糊糊地想，要是第二日还不见人，他就……
就待在后头不走了！
反正第二日辍朝，午后才去南书房，太子爷心一横，干脆两眼一睁，揣上折子就去继德堂后头逮人。
俗话说得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回终于是让他逮着了，林婉刚起身，将将在洗漱，而正堂里窗明几净，小蛮子和绿枝正在到处扫洒。
寒冬已过，春日将尽。林婉来时，正吃二月二的龙须酥，一整个初春更是窝在屋里躲避寒风，吃热腾腾补气驱寒的羊肉、鹿肉、烧烤和锅子。如今谷雨已过，眼见是到了立夏时节，日头便亮堂起来，阳气日盛，温度也是与日俱增。
这时候便该把冬日里的铺盖卷儿都彻底收起来了，各色厚垫褥及冬日的马褂短袄、手抄及汤婆子也都收起来放进箱笼，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内务府新制的春衣夏衣、宫花及珠花、旗头、钿子。
说来春夏之日唯女儿爱俏，宫里格格福晋们又多，织造处也是下足了心思，用了单层双层细织的锦绸裁衣，或补一层外罩的春纱，颜色清亮动人。只是这样一来，林婉这里各色布匹都要堆不下了，便叫揽月拿了多余的绸缎，裁了给她自个还有绿枝做新衣裳，再剩下来的便拿来糊窗子，正好把冬日挡风的竹撑棉帘子给取下来，沾了灰显得幽暗的旧窗纱扔掉，换上崭新的团蝠绿宫纱。正如其名，这种绸缎在日头下泛着微微的绿色，上头拿细银线绣的蝙蝠图样更是远远就闪着微光，活灵活现，十分动人。
这比起她刚来时那个满地落叶的小破屋子可强太多啦！如今屋子里井井有条，庭院里干净整洁，两棵梅树上梅花虽谢了，却枝叶茂盛，绿意盎然，柿子树也抽出许多新芽来，想来入秋便有甜甜的红柿子吃了。
廊下几个空花盆也都有了着落，董鄂明真听说她喜欢海棠花，便使人送了两钵红玉海棠来，几日下来那粗壮的根系都快盘不下了，林婉琢磨着哪日把它移栽到院子里，受些雨水阳光也好早日开花。
胤礽坐在一边听她这么絮叨，却沉默了。
“老三手上才几个银子，你从他那里薅什么？孤那里有进献的西府垂丝海棠，已经打了苞儿的，今日就给你送过来。”
“不要！”林婉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要从头自己养的，多有成就感啊！而且这可是明～真～亲手移栽给我的，是人家的心意。——换了养你那棵？不行！”
胤礽：“…………”
太子爷还是头一回被这么拒绝，忍不住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见女人笑吟吟兴致正好，这才咽下嘴里的话，忍辱负重地安静下来，试图喝一口茶。
却又被制止了：“我的庐山云雾！啊！这可是今年的新茶，分给我的可就只有这么点，爷你不许喝！”
“……”胤礽喝茶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无奈，“缺你一口茶怎么的？直接跟我说不就是了。”
太子爷的茶？那金贵着呢，谁敢喝啊。
来这么些日子林婉也是晓得了，如今春日正是采新茶的时候，尤其春分后、清明之前，茶叶积蓄了整个寒冬的养分，又还没有受到过多的光照，芽叶细嫩，味道醇美，回甘而不苦，是当之无愧的茶中佳品，且产量极少，时有“明前茶，贵如金”之说。
最讲究明前时节的茶便是西湖龙井，但在当下的清宫，最金贵的却是“吓煞人香”。无他，康熙皇帝最爱这个，皇上前次南巡至太湖，惊觉味美，但嫌名字太俗，便亲自赐名“碧螺春”。从此一至明前，两江总督便催着洞庭湖畔采茶，选得其中精品，一共一至两斛送入宫中。而这一至两斛，也就稍往后宫皇太后、小佟妃及四妃处略分一分，剩下的一半留在乾清宫，另一半却都到了毓庆宫皇太子处。
是的，胤礽和他皇父一样，也爱喝这个。二十年间无论这父子两个怎么吵架，给太子的碧螺春却从没中断过。
想想这个，再想想宫里那些太子失宠的传言……
啧啧，是你们肤浅了啊。
康熙爷对太子的父爱从未消减，只是静水流深，不仔细探究不太能察觉。
但话说回来，林婉不爱喝碧螺春，说实话，也喝不起。
这一两茶抵京里“二环”一座宅邸，喝起来只会让她觉得肉痛。
算了，她还是喝她的亲民小茶吧，反正她一个现代人也不是很讲究这些，更没这些天之骄子们那么精贵，论它什么的，是新茶，不像陈茶那么苦涩不好入口就行。
胤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吩咐人去前头取茶来，然后挪一下位置，坐到林婉身边。
他也是受够了，便叹口气，认命般轻轻道：“董鄂明真到底有什么法力啊？比我待你还要好吗？你成日跟她一块儿，都没空陪我了。”
怪委屈的，给林婉听得噗嗤一笑：“没有不陪你呀，太子爷，你好黏人呀。”
胤礽轻哼一声，却是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颊边，轻嗅，笑道：“黏人怎么了，老大老三都可以黏着自己媳妇，难道我就不行？”
那可能……确实不太行，林婉想了想这些天听到的话，纠结：“那您是太子啊，就是不一样的嘛，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您该多去操心你的江山社稷去，而不是……”
而不是围着我转啊！
本来林婉是没觉得怎么的，直到她随口跟明真讲：“太子爷有时候会过来陪我用膳。”
这也没什么吧？她已经讲得很低调了，但明真还是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那时她才意识到，她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就把矜贵冷淡、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一把拽下了云端。
但、但之后怎么办呢，当一切脱离了历史的轨道，她这只蝴蝶，不会扇起不详的风暴吧？
她不想让他受到伤害，更不想他背上沉溺女色的骂名。
林婉于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而胤礽垂眼望着她，这才若有若无地察觉到了她的忧虑所在。
太子爷便笑着叹了口气，想了想，随手把奏折从袍袖里取出来放在桌上，微微抬了下下巴：“喏，今日份的江山社稷，孤已经操心完了。”
林婉呆呆望着奏折：“……”
胤礽以手指轻轻抬起她下巴：“看到了吗？放心了吗？要不要每日都给你检查一下？我也是没想到，离开无逸斋这么久了，孤还能有位新师傅呢。”
林师傅：“……”
林师傅微微脸红了，这才两眼一闭，往后一倒，捂着脸躺倒在他怀里。
太子爷这才松了口气，稳稳当当地给人接住了，却是笑道：“林师傅？真的不检查一下孤的功课？嗯？孤可是只留给你。”
他意有所指，给林婉彻底闹了个大红脸。
“大白天的，你白日宣淫，也不怕皇上找你麻烦……”
林婉恨恨地道，胤礽却一下子笑了：“哟，连你都知道拿皇阿玛压我了，不愧是跟老三媳妇厮混过的。”
他笑着笑着，却觉得这样不行，遂收了笑，慢条斯理地就开始审问：“说吧，董鄂氏还跟你说了什么？从实招来！”
这可是他要求的啊，林婉想了想，就真的开始说。
从董鄂家的点心，说到荣妃宫里的膳食。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三阿哥和四阿哥。
从前她待在毓庆宫的小院里，眼里只有她院里三人还有太子爷。
如今从董鄂明真的口里，她才开始了解到这整个世界。
尽管她其实早知晓这段历史的轮廓，但董鄂明真实在是个善良多情的人，她的叙述，便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同身受，十分伤感。
于是林婉不免叹道：“三爷真的是好励志，四爷真的是好可怜。还有五阿哥、七阿哥、八爷九爷十爷……”
你们数字军团怎么回事啊！明明都是天潢贵胄，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苦情，骗她眼泪！
林婉想着想着就忍不住了，脚下轻轻踹了胤礽一下，抱怨：“你这哥哥到底怎么当的啊？一点都不称职！底下弟弟们一个个都是没人管的小白菜！”
“你知道三阿哥穷，还不帮他？还有四阿哥，他跟德妃娘娘都闹成那样了，你不管不问？四福晋可是成天哭呢，四阿哥不太会哄人，弘晖身体也不好。”
“五阿哥从前养在太皇太后底下，汉文不行，听说现在在上书房跟的特别吃力，人都要熬没了。”
“七阿哥残疾天天受欺负……还有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
胤礽：“…………”
胤礽就听她把所有人可怜了个遍，唯独没可怜到的是她眼前这个，正抱着她的太子爷。
甚至还抱怨他，还踹他，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有一瞬间真是不想活了，胤礽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然后，伸出手托起她机灵的小脑袋瓜，强迫她跟自己对视。
“行行好吧，”太子爷不免委屈道，“你是毓庆宫的格格，是我此生挚爱，结果你跑去担忧我的兄弟，却不看我一眼。”
“这么说的话，我觉得还是我最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