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是替嫁。
池夏还从不知道,短短三天能发生这么多事,算来只有她救治柳风的那夜,睡了个好觉。
一早赶回京城,跟顾姨对好口供,全力赶制出一件男子儒衫。
正是为了堵她爹池广鸣可能数落她的“悠悠之口”。
果然巳时一到,池府管家就架着马车来成衣铺接她:“二姑娘,老爷上朝前吩咐,午食一定要您回府用。”
走出不久,池夏对外面的管家道:“莱叔,先绕去宫门,我去接阿耶下朝。”
池夏想着早点把池广鸣哄好,省得回去在饭桌上被夫人讥讽。
管家靠近车帘答话:“二小姐如此贴心,老爷知道了必会欣喜。只是您昨夜未归,不知府里的事……”
“府里发生何事?”池夏眉心一跳,忙问。
管家犹犹豫豫地告诉了池夏。
原来池楠昨日就回京了,只是听说太子在法喜寺,没进城直接找了过去。
后来天黑,太子才派人来池府传话,说池楠一路疲惫,便宿在法喜寺,太子留人守着,让池家人今日去接。
原来池广鸣要她中午必须回府,是要吃团圆饭。
只是:“既是莱叔接我,阿耶派谁去接长姐?”
“夫人一大早就出了门,亲自去接,大公子去秘书署应了卯,也赶去法喜寺。”管家回道。
不怪管家小心翼翼,他也是心疼池夏。
最近为了迎接大姑娘,二姑娘没少受老爷夫人冷落,如今出动半个池府,以致无人来接二姑娘,他实在些不忍心。
池夏没想这么多,她知道自己身份,命好被嫡夫人认养,是因为嫡夫人认了池慕作嫡次子,她是双生胎,顺便归在了主母名下。
既然他们一家亲地接池楠,她去接池广鸣倒是歪打正着,真显得有心了。
下朝的钟鼓声响起,莱叔跳下马车恭敬立在一旁,池夏不用他叮嘱,乖乖地坐在马车里等。
池广鸣刚刚够格能参加朝会,散朝后当然不能走在前列,除非太子召唤,几乎无人与他攀谈,就这么落在队列之后。
池夏静静听着宫门外匆匆而过的脚步声、议论声。
贺小王爷传来军情说南疆内部有人主张纳贡称臣;
户部尚书说去年收成不好,召集大家为今年春耕想些办法;
礼部为太子筹办法会而请功,太子却只得了皇帝夸赞,之后被叫去御书房,不知商议何事……
“二姑娘,老爷出来了。”人声渐渐散去后,莱叔冲马车回了一句。
池夏掀开门帘,四平八稳地下车相迎。
“楠……那是阿芙?”
池广鸣远远地看见,自家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着雪青色衣裙的窈窕女子,蓦然以为是他的长女池楠,话在嘴边才想起,池楠大约在府中,只因离家前就穿着如此颜色衣裙,太过想念,才晃了神。
定睛再看,他的次女池夏也出落得秀丽大方,此时站在车马旁,愈发温柔端庄,想是专程来接他。
便带着慈爱的笑走去。
“女儿接阿耶下朝,”池夏装作未查觉那声“楠”,低眸掩住情绪,规矩行礼:“才知阿姐回来,恰好女儿为阿耶做了件春衫,不如在车里换上,回去便能吃上团圆饭。”
二女儿贴心懂事,大女儿飞上枝头,池广鸣此刻满面春风。
在正堂好整以暇地坐着,刚端起茶盏,府里小厮跑着来报:“早上姜嬷嬷同夫人出门,刚刚回来说要见老爷,小的这会去请吗?”
池广鸣端着茶盏一愣:“夫人未归?”
池夏在堂外听见也一愣。法喜寺并不远,来回只是接个人,用不了三个时辰。夫人不见回来,却遣了下人传话,八成出事了。
“是,”家丁答道:“姜嬷嬷说有要事,需亲口禀告老爷。”
池广鸣神色一变:“快去请!”起身放下未动的茶水,竟是要亲自去寻:“姜嬷嬷何在?”
家仆忙引着池广鸣往后院走。
池夏在门口避开身子,没被人注意,跟着他们一起赶去主院。
经过池慕的院子,也没见伺候的人,想着他应该在药材铺交接生意,心中不免一慌,没有池慕帮衬,她需得打起万分精神跟着。
跟到主院,果然见到了六神无主的姜嬷嬷,在小花园来回踱步。
“老爷——”姜嬷嬷见到池广鸣,发出凄惨的哀嚎,就要扑跪过去。
池广鸣忙制止住她,神色嫌弃,但又着急询问,终是虚扶了一把。
姜嬷嬷老泪横流:“求老爷做主啊……这法喜寺……大姑娘……”
口齿不清,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池广鸣听得恼火:“说事情,为谁做主!”
他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最坏不过不是太子将池楠如何了,那他便是豁出命也得让太子娶了池楠。
“大姑娘,没了……法喜寺不认账,老爷要为大姑娘讨个公道啊……”姜嬷嬷终于说了有用的话。
“失踪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池广鸣眉头深锁。
可是还没待他想好怎么找人,姜嬷嬷又大嚎一声“啊——”
池广鸣气急呵斥:“低声些,难道光彩吗!”[1]
“不是,不是失踪……”姜嬷嬷声音越说越低,咬着牙道:“大姑娘,在法喜寺,丢了性命。”
“哗啦——”,姜嬷嬷的话刚落,就传来瓷器落地碎裂之声。
池广鸣责怪地去看,是何人弄碎了茶盏,似乎在责怪姜嬷嬷胡言乱语。
只见池夏失了魂般站在主院门口,脚边正是茶盏碎片,而她眼睛睁得老大,满脸不相信。
池夏只是借着为池广鸣端茶的理由来主院偷听,如何也不敢想,会听到长姐身死的消息。慌忙中也不知为了掩饰什么,挤出哭腔:“阿耶,阿姐……不会的!”
池夏的震惊大过伤心。池楠可是她无所不能的长姐啊!
这些年将池家整个南方生意操持得风生水起,还会送来南方的新鲜玩意儿。
她就像一片活色生香的雪蓝花。
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可是有些情绪,即便再忽略,也会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池广鸣朝她走来,眼中怜爱,伸手在她擦脸上轻轻一擦:“阿芙,不要哭,阿耶也不信的。”
池夏正酝酿娇滴滴的语气回应他。
姜嬷嬷却适时发出悲天恸地的哭声,父女间的情绪只得戛然而止。
池广鸣不耐烦问:“夫人还传来什么话?”
这次倒是说得利索:“夫人说,大姑娘死得蹊跷,让老爷定将太子请去。”
太子?
对了,人是在太子手里没的,太子还说过要娶池楠,池广鸣该讨个说法。
池夏看她爹发愣的样子,心下一动:“阿耶放心府中,女儿去请药老,备好车等您回来,我们一起去法喜寺。”
这是存着救命回天的念想。
池广鸣面色回暖,感念二女儿也长大了,但姜嬷嬷传话,怎会有假,故而面色冷峻:“去让阿莱准备后事吧。”
池夏身形一颤,刚还说不相信池楠已死,转眼便让莱叔准备后事……
真是冷静又无情。
送走池广鸣后,池夏看着哭坐在地上的姜嬷嬷,心知自己问不出什么,便叫来小丫鬟把她扶走。
之后立刻去找莱叔,命人关闭府门,严格控制府内走动,至少在池广鸣回来前,不能走漏一丝风声。
但要差人去告诉池慕。
而药老还得请,不救人还能验尸,府里的人总比衙门的仵作合适。
池夏发觉,此刻的自己跟池广鸣一样冷静又无情。
于是一切准备就绪,她在影壁后等消息,才开始想自己为何流泪。
那眼泪,不应是悲伤。
池楠天资聪颖,随了池广鸣的好样貌,又得外祖家用心教养,确实养出了国母一般的风姿。
小时候看她脱颖而出又逐渐风华绝代的样子,更是嫉妒多些。
少时她们好不过两日就吵闹一场,不似同母姐妹那样知心。
年长懂事,认清人与人生来就不同的现实,便不再与她比较,反而学会了知足。池楠也学会大气包容,姊妹二人平和了许多。
后来池楠离家,池夏自顾和池慕过日子,很是无忧恣意,只有听秦氏念叨,才想起有这么个长姐。
变化是近一年开始的,池夏不断收到池楠送的礼物,理应回信回礼。
来往书信增多,倒比从前了解彼此,二人相互关心之余,总会说些为池家着想的话,姐妹情感这才算建立起来。
是了,就这一年。
无论是介绍京中女眷,还是开成衣铺子,抑或收集珍奇的草药医书,池楠无疑是帮池夏最多的人。
没有池楠,池夏不知要做多久的闺中稚女。
她只是一直不愿承认对长姐的敬重。
她曾在信中许诺,将来阿姐要做皇后的话,她一定会全力帮助。
因为阿姐说得对,只有池家好了,她们姐妹的日子才会好。
池楠却说,阿芙不必太过辛苦,只要心性善良,阿姐会让你逍遥快活。
原来,池楠是她的退路啊。
如今退路断绝,再无依靠,她还能伫立多久、走得多远呢?
那眼泪,应是恐惧。
恐前路茫茫,她孤立无援。
恐大树倒塌,她刚刚起步的图谋,支离破碎。
恐珠玉在前,她不得不挺身而出,接过嫡长女的排面,却撑不起众人的希望。
“二姑娘!”莱叔疾步而来,终结了她的忧愁,“太子车驾已出平康坊。”
池夏早让府里小厮去太子必经之路上守着,一是不能让太子等,二是想跟池广鸣通个气儿。
“知道了,可有异常?”
莱叔弯着身子,不太敢直视池夏。
这个常常躲在人后的二姑娘,似乎不太一样了,像是有掩藏不住的光芒要被揭开,蓄势待发。
“老爷在太子车中,不曾露面,不过二公子派的人来说,在宫门口看到了太子,他神色焦急。”
池慕动作倒快,只是药铺掌柜多半不谙官场,加上宫门口人多眼杂,太子露出什么神情都做不得真。
父亲既没刻意传出消息,那便按原先说的来吧,“我们快些出发,半路候着。”
三辆马车相继从池府驶离,最大的那驾里面足以平躺一人,备着衣物、饰品、冰块、竹席等。
车外挂着“池”字车饰,太子的侍卫一眼看到,转头向车内禀报。
突然,金丝楠木的车窗被打开,一双凌厉的眼神朝池夏看来。
霎那间空气凝滞,草木皆兵。
那就是阿姐的心上人吗?冰冷,精明,不见一丝情意。
池夏不敢多看,忙颔首表示恭敬。
片刻后,皇家车驾独有的铃声远去,始终无任何指示传来。
池夏明白这是默许她们跟着,便让绿檀放下窗帘,紧随其后到达法喜寺。
几位高僧装扮的和尚早已在山门等候,迎着太子大步进去。
池夏找来旁边的小和尚,将大马车牵至后山山门。
也因昨日太子来过,周围没有住其他香客,这会一排厢房外站满了池家人。
池夏带药老走近,碰到池广鸣正跟太子进屋,刚好看到了她。
“阿耶……”池夏拿不定主意,正要询问,却见池广鸣神色凝重地冲她摇摇头,她立马收了声。
却发现父亲也站在原地,而原本进了屋的人,两步退出门槛,院中扫视一圈。
最终一束打量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不敢抬头,因为半个时辰前,她刚看过那人凌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