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了晃晃悠悠的马车,池夏这次没有睡意,而是在想夏家与秦氏的交易。
看来娘亲在京独自运筹三年,不仅养活了自己,更是接过了夏家大部分祖业,可惜怀孕导致性命堪忧,才计划转移各处产业。
她当时拱手交出的,恐怕不只是京城两家药铺,更是南方产业的经营权,如此方能解释,在秦家和池家都不得有私产的情况下,阿姐如何凭空做生意。
池夏自嘲一笑,还以为是她努力地跟主院转圜,才护住了池慕,原来是娘亲用性命和祖业换的啊。
那么池慕答应秦氏的,无非是不与兄长争夺,并帮助阿姐扶摇直上。
或者池慕什么都不用答应,做个纨绔子弟,足以成为秦氏放过他们姐弟的理由。
所以直到阿姐要入主东宫,身上不能背负产业,池慕刚好展现独当一面的才能之时,在三月初一的早上,达成池慕接替池楠南下的一致决定。
池广鸣无意间撕毁了秦氏和池慕的约定,对于秦氏的发疯大闹自然无法理解。对于池慕和她一副战战兢兢、委屈巴巴的模样甚是愧疚,一个去成衣铺彻夜未归,一个去药铺收回产业,他都默许了。
失去财路对秦氏来说只是一时生气,谁让她秦氏一族都有官职,主动将铺子还给池慕也是希望,池慕看在一家人和睦的份上,用阿姐操持了三年的成果继续供养池家。
可是紧接着阿姐身亡的现实,彻底击垮了秦氏。
奇怪的在于,丧女固然悲痛,但她还有长子,池节更应该成为她的依靠,可她似乎忘了池节一般,反常地白了华发,一病不起。
那是因为她不仅失去了女儿,更是将多年筹谋付诸东流。
她的心力,她的期许,她的孤注一掷,她的野心勃勃,发端于法喜寺的皇家法会,也溺死于法喜寺的盛大悲歌。
同时在秦氏渴望送嫁太子妃的观念下,池广鸣也接受了池家如此前程,所以在太子要求次妹替嫁之时,所有被太子妃头衔绑住的人,都没有觉得不妥,甚至庆幸还好有个池夏。
可是她生来便是为了替嫁吗?生来便是阿姐的影子吗?生来就要肩负一个家族的未来吗?
不是,绝不是。
之前心里总存着听从命运安排的怠惰,无论高嫁、替嫁,都认为不是坏事,但池夏此刻后悔了。
应该说,池夏从未真正答应替嫁。
只是她不敢。不敢抗争,不敢舍弃,也不敢直面内心的想法。
池府每个人都看出来她的心思,却只有池慕为她想法努力。
让她不要藏拙,让她掌家,让她查清阿姐死因。
也给她留了一个庄子,两家店铺。
以及待他重整南方生意,做她后盾的底气。
……
只有勇敢走出去,才能知道真正要走什么路。
这是池慕装了五年纨绔之后,最想告诉她的话,她应当亲自寻找,她可以亲自寻找。
原来被她护在身后的男孩,长大了呢。
池夏带着温暖而坚定的笑容睁开眼,听见马车外有人飞快跑来。
大喊:“东家!东家我是睢云乐!”
“停车。”池夏吩咐。
“东家,”睢云乐追上来大口喘着气,“名册我列好了,您过目。”
池夏看完便推翻了对他不沉稳的印象。
这睢云乐不仅列出专长和喜恶,还将每个人的出身、被池慕带回的原因、以及除医术方面的特别之处,都写出来。
若是浮躁之人,怎会考虑到她此举目的,并做得比她吩咐的还多呢。
池夏满意地看着这张纸,虽然并非每个人都堪大用,但每个人都是清白之身,到时替换了后院那些乌烟瘴气,她也能放心。
“不错,”池夏称赞着递给宛姨收好:“我倒小瞧你了,上车跟着走吧。”
车外的睢云乐爽朗应谢,跳上马车:“掌柜的,我来驾车。”
马车重新前行,池夏心里的计划也前行了一步。
这婚,她绝对不成。
到达东市的药铺后,池夏先叫人准备笔墨,她要给池慕去信,一是说她的决定,二是询问南方产业是否被太子干预。
再由这里的掌柜方从泰,带着视察地窖中的金山银山。
掌柜说这里的东家还是池楠,二公子已经查明哪些是太子的人,尚未更换杂役。
池夏也没让动,以免打草惊蛇。
掌柜又说,其中一箱银子明日就要运出送给太子。
太子要万两白银干什么!
而且是早在二月初就吩咐了的。
提早要钱,定是有所布局。
池夏翻着账本,发现二月底就送过一箱银子。
那会就皇家法会一件大事,而她去宫门接父亲下朝,恰巧听闻礼部有人为太子请功。
难不成就用在了此人身上。
而最近,春耕!
由户部主办。
没有阿姐,秦尚书不可能被太子收买,那会收买户部的谁呢?
按照这样的手法,太子月底还要准备春蒐,一下个收买的就是兵部了?
池夏被自己大胆的猜测吓到,咬了咬嘴唇才镇定下来,问掌柜:“可是,一共要了三箱?”
“东家明察,正是三箱。”掌柜彻底信服了这位二娘子:“不过太子吩咐,不能是纹银,不能是一样的规格,不能是同批次的印制,咱们商队在各藩镇之间往返,这第三箱如今才凑得一半。”
池夏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但只能忍着肉疼:“太子要,还能不给吗。你们接着准备吧。”
出了地窖看到在外面守着的睢云乐,想起那张名册,叫他凑近来听话。
“云乐,”池夏翻看名册,指出三人:“你明日带上他们,在暗中看着收金子的是哪位官员,要亲眼看着箱子进府,一直盯到月底,有情况你随时来报我。”
“云乐领命!”睢云乐大喝一声,吓了池夏一跳,责怪他:“暗中,暗中!喊这么大声是怕别人发现不了吗?”
睢云乐一噎,不敢相信东家看上去大家闺秀的样子,能说出这么损的话来,不过他喜欢这样的东家。随即挠挠后脑,轻声答了是。
池夏又嘱咐他安全第一,有危险就撤离,这才放他去准备。
而后听掌柜继续禀报财源财路,这些看似无趣,但可能暗藏玄机。
池夏仔细听着一个个陌生的地名,直到——
咸通七年冬月,送万两白银至景宁居。
“哪个景宁?”池夏不由打断。
掌柜奇怪的看着她,刚刚还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连景宁居都不知道?但还是仔细答她:“是贺王爷卸甲养伤之处,取景行行止,除患宁乱之意。”
但是:“池慕送银子做什么?”
掌柜确认她是真不知道贺王爷之事,耐心解释:“盖房子。咸通七年,贺王爷率兵收复安南全境,却在论功行赏之时,将功劳甩给了部下,独身回京,卸甲归隐。”
除患宁乱,克复旧都。
贺王爷功比孔明啊。
“贺王爷回朝后没要一点赏赐,又辞了官,池郎君说,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1]。”
可那时,她与贺小王爷的传言已经满天飞了,池慕若是以池府的名义送银子,算不算卖女求荣呀。
“没代表池府,天黑后池郎君才让人将银子送至别苑外,只留了字条说是众仰慕者所赠,而且运送银子的正是东家方才指派的那四人,行事隐蔽,贺王爷最终也收下了银子。”
看来他们姐弟不仅眼光一致,连做事都喜欢偷偷摸摸。
池夏想笑,但突然笑不出来。
咸通七年,不就是前年吗!
正是冬月,她看到池慕竟然在家中临帖,高兴坏了,过去正要夸他,看到那一张丑字,不免讥讽了几句。
池慕不服:“说得你有多好,有本事写来我看看。”
池夏更不服气,看到是杜甫那首咏怀诸葛亮的七律,小笔一挥,默写下来。
她心怀敬意,下笔时将自己想象成羽扇纶巾上的鸿毛,跟随国相之手,看尽天下割据,最后英雄泪苦不尽老臣心,喟然长叹。
写罢自赏,虽无豪迈,却也真情流露。
随在池慕心服口服的眼神中,得意离去。
后来发现那纸被裁开,中间少了一句,正是“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她当时没在意,眼下联系“仰慕者”,很难不怀疑,是被池慕当做字条送出去了。
“字条呢?”池夏眉心跳了跳,那可是她的字迹。
掌柜的怎么会知道,还是答了她:“王府的人连同箱子一起收下了,应是还在王府吧。”
池夏又确认道:“你说当年送银子的就是我点的那四人?”
掌柜点头。
池夏心中有了计较,但此刻不发,叫来庞德清和方从泰一起听她吩咐。
“霸陵原前两日闹过命案,你们这个月去频繁些,别让人祸及庄子里的老少,也别断了消息。”
“这儿的东家既然还是阿姐的话,就将日常分红交给兄长,光明正大点,用显眼的东西装。”
“庞掌柜那处收益不多,咱们留着自己用,一切等池慕将南方安定了再说。最近可有蓬溪郡的药材送来?”
二人都答没有,“确实晚了近十日。”
池夏略一沉吟:“东市开了家新春来,方掌柜没听说吗?”
东市往来客人多,店家更是换得频繁,方从泰没听说但敢猜:“东家是怀疑蓬溪郡的药材送不来,跟那酒楼有关……”
药铺也在东市,方从泰不受宵禁影响:“我这就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