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关左念初二的时候,弟弟也升入了小学,二人都就读于家附近同一所免收学费的公立学校。
但弟弟似乎在学习上没什么天赋,进入小学没多久,便因为上课扰乱课堂纪律、下课调皮捣蛋惹哭女同学、考试交白卷等事情而使得班主任对他非常恼火。
一次弟弟闯了祸,被叫了家长,班主任却在他父亲面前提到了关左:“你们家两个孩子怎么差别这么大?在读初中那个多优秀啊,稳拿年级第一,性格脾气好,尊师爱友,这个却小学就学不走,成天闯祸。”
自己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叫的家长以及尴尬的父亲究竟是如何解答老师这一疑惑的,弟弟后来都记不清了,但老师对关左的夸赞却像根刺似的,在他心里扎了许久。
不久后的一次放学后,弟弟和一群同样不急着回家的小伙伴们在学校里四处打闹,玩着玩着就跑到了初中部的教学楼下。当时初中生们还在上晚自习,整栋教学楼都亮着灯,却寂静无声。这种秩序感与小学部日常的吵闹对比鲜明,小孩们立刻从这分安静中体会到了点不容触犯的威严,即使身处户外,也很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压低了音量。
弟弟便是在这时,在高年级教学楼前的表彰栏上看到了关左的照片。他静静地在表彰栏前停留了许久,借着一旁路灯的光照把关左取得的荣誉读了又读,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家里像仆人一样任他差遣的关左,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竟然一直都在闪闪发光。
弟弟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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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左读初三那年,在距离中考还有好几个月时,便已经有高校的招生团队通过学校方面的关系与他取得了联系。
这其实是每年的惯例,各大高校在这场提前打响的生源抢夺战中会通过签约的方式给予学生提前录取的承诺,甚至减免学费等其他好处,以确保学生会选择本校。
不过这也是只有成绩好到无论走到哪都会被学校像大爷一样供着的、头部的尖子生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因为三年后的高考状元也极有可能在这群学生中诞生。
在向关左抛出了橄榄枝的一众高校中,尤属私立贵族学校格雅中学最为财大气粗。除了提前录取和免学费外,格雅还承诺会每学期期末给关左发一笔数额不低的奖学金,唯一的要求是关左需要将自己的学期平均成绩保持在年级前十名。
其实关左一直想上的是本市的一所公立的重点中学,但养父母在完全没有与他商量的情况下便以监护人的身份替他跟格雅签了合同,关左最终别无选择,只得去了格雅上高中。
入学格雅后,关左每月能从养父母那里获得一笔少得可怜的生活费,而学校每学期给他发的奖学金则悉数进了养父母的腰包。
此外,格雅不提供住宿,养父母的出租屋又离格雅太远,但二人都不愿给关左再另租房,要求他忍受每天往返总共三小时的通勤时间。关左无可奈何,试着这样上了一段时间的学后睡眠严重不足,最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学校附近找到了一个月租低廉、条件简陋的单间,而每月的租金则通过自己节省生活费以及寒暑假打工筹措。
校外的事就这么解决了,但关左很快又在校内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不过后来通过梁邛的帮助,也算是解决了。在寒假送别了康岳杰并跟梁邛划清了界线后,一切便已尘埃落定,关左的生活虽然依旧拮据,但咬咬牙,至少这高中他能继续读下去。
可世事无常,春节前一周,养父在上夜班进行流水线作业时,因操作失误,不幸被卷进传送带,右臂多处骨折,当场昏迷,而后被同事紧急送医。
关左他们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照看,养母更是终日以泪洗面。术后养父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也不管自己当前身体状况如何,第一件事便是闹着要出院。医生护士都来劝,但不管用,直到告知了养父他之前的手术费用以及这段时间的住院费用都由企业负担后,养父才消停了下来。
养父沉默了,人也蔫了,成天在病床上痛得睡不着觉,经常偏着脑袋偷偷流泪。而养母则已经哭够了,每天都在打电话找人借钱,并承诺赔款下来后就还。
隔壁病房的几个病人还带了家里的小孩来医院,关左偶然发现在养母出去打电话时,这几个小孩老爱聚在一起跟在养母身后做一些歪鼻斜眼、龇牙咧嘴的怪表情,有时甚至要追着养母跑到养父这间病房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一旦有人赶他们,比如气昏了头的弟弟,他们便会捂嘴笑着、嘻嘻哈哈地跑开,然后第二天照样来。
养母嘴上什么也没说,但关左之后在陪养母去超市里采购日用品时,发现她会在摆了墨镜的货架前驻足良久,却又在看了眼价格后迈步离开。
在那次采购临结束前,关左又抓了把水果糖要买,养母看到后埋怨道:“都多大了还吃糖,浪费钱。”说是这样说,但还是给付了款。
回到医院后,关左在有电视的休息室里找到了那几个小孩。小孩们正在看动画片,关左进去后他们立刻感到拘谨,都知道关左是那个斜眼大妈的儿子,害怕被他报复。但关左似乎只对动画片感兴趣,不时询问小孩们动画片的剧情和设定。孩子们见他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瞬间把恩怨情仇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只想帮关左把这动画片的来龙去脉掰扯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亲自上阵把关左没看到的前面的剧情当场给他演一遍。
聊着聊着,关左顺势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糖来给小孩们分发,美其名曰:“谢谢各位给我补课,之前有事错过了几集悔死我了,还好有你们,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孩子们看着关左手里的糖眼睛都直了,对他再无防备,嘴里抿着水果糖的甜味,高高兴兴地跟关左交换了名字。
不一会儿,整个休息室里都充斥着小孩们七嘴八舌地喊 “小左哥哥”的声音。
从那之后,小孩们再没跟在养母身后装怪耍宝了,倒是经常跑来找关左玩,邀请他一起去休息室看动画片,偶尔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撞见关左的养母,还会乖乖地跟她道一声:“阿姨好。”甚至后来养父出院时,那群小孩还一直送他们送到医院门口,抹着泪跟关左依依惜别。
养父出院那天医生交代道,病人的手臂神经受损,右手落了残疾,以后即使恢复到最佳状态,五根指头也跟生锈了似的,连弯曲一下指节都难。对此,企业按照法律只给养父赔了几万块钱的工伤赔款,紧接着便将他辞退了。
养父失业了。但他并未气馁,每天都将自己收拾得体面整洁,手上的石膏都还没拆就积极地出门找工作,然后天黑了再饥肠辘辘、灰头土脸地回家。没多久,处处碰壁的养父便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就业形势有多严峻,不再愿意出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日渐消沉。
而这期间,关左也开学了,但家里没给他一分钱的生活费,关左也没好意思开口要。按理说开学后关左就该把假期的兼职辞了,但他看着日渐消瘦的钱包,最后只是跟店长商量了一下,调整了上班时间,要在学期内也把工作继续干下去。
关左计划的行程是白天去学校上学,下了晚自习后去店里熬夜打工到凌晨,下班后回出租屋睡几个小时,然后起床上早自习。
但关左说到底也只是个精力有限的肉体凡胎而已,刚开始几天还行,时间久了以后作业完全没空写,课堂内容也听不进去,整个人困得连站着都能睡着,也算是意外习得了一项惊世骇俗的本领。
月考前一周的周末,关左回了趟家,和养父母以及弟弟一起吃了顿晚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关左吃完感觉身上的疲惫都消解了大半。
半夜,关左口渴起床喝水,却听见弟弟这时候了还在养父母的房间说话:“要不让哥辍学吧,让他出去打一阵工,现在家里就妈一个人挣钱,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们养了他这么多年,让他缓轻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怎么了?”
出租屋的墙完全不隔音,关左在门外也能将弟弟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本来只是路过,没想到三人谈论的竟然正是自己,情不自禁地便停下了脚步。
养母听后十分生气:“你这话安的是什么心?!家里最近是遇到了点困难,但再怎么着也没到要委屈你哥辍学的程度。再说了,你哥成绩那么好,要停学也是你这个读书不专心的先停。”
弟弟急了,这么多年可算让他找着证据了,嚷嚷起来:“爸你听听,我就说妈偏心吧!妈还要让我辍学,到底谁是你们亲儿子!”
养母:“我偏心?这学期到目前为止家里还没给过你哥一分钱的生活费,你哥也挺懂事没找我们要,你要不算算你每周光买零食就花了家里多少钱?”
弟弟不服气:“他不是打了一个寒假的工吗?让他先用自己赚的钱怎么了?”
“那是他攒来这学期交房租的,”养母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一直不给他生活费,他把打工赚的钱用了,那他之后的房租怎么办?”
养父本来还一直沉默着,此时也忍不住爆发了:“你还好意思提!他在外面租的那房就是糟蹋钱,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没钱了正好把那房子退了!不愿在家里住、嫌离学校远就去睡大街,咱们家养不起娇气的人。”说完又数落起妻子来:“你差不多得了,胳膊肘往外拐拐上瘾了是吧?你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外人?敢不敢跟我打赌,等你老了以后,那小崽子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养母争辩道:“小左不是那样的人。”
“你爱信不信。”养父感慨道,“人老了,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嫌弃,更别说领养的了。”
“当初你们就不该领养他,他就是个吸血鬼,” 弟弟适时补刀,反将一军,“这么多年他花了我们家多少钱你们才该好好算呢!”
养母忧愁地劝道:“都是一家人,你们别说这种话,让小左听见了多心寒啊。”
养父不屑地哼了一声,但还是顺了妻子的意,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发挥,转而道:“咱儿子的话倒是点醒了我,我现在残疾了挣不到什么钱,但大的身强力壮正是能赚钱的时候,让他出去打几年工,等他把他自己和咱儿子的学费攒够了,再让他回学校读高中。”
“不行!”养母当即便道,“我不同意。”
养父:“男孩子都是大器晚成,这事耽误不了他几年。唯一可惜的是拿不到格雅的奖学金了,不过没办法,几个月后的远水救不了近火,家里现在就需要钱。”
弟弟痛心疾首地道:“妈,难道你想用我爸右手残疾换来的赔偿款供一个外人上学?我反正接受不了。”
养母沉默了。
她沉默了多久,关左就在门外屏住呼吸等了多久。
奇怪的是,养父和弟弟在背后这样揣度、贬低自己,关左既不意外,也不生气。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几乎是将所有的、对这个家的牵挂寄托在了养母身上。
这牵挂宛如一根细弱的丝线,此前因为有养母的支撑,它坚韧到能提起千斤重担,但此刻,它已濒临断裂的边缘。
养母终于开了口,口齿犹豫地问:“可……要怎么跟小左说这事,他才会同意呢?”
她依旧亲切地称呼自己为“小左”,关左恍惚间还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但反应了一阵才发现,她是在附和丈夫和儿子的阴谋诡计。
“一直不给他生活费就行,他肯定在格雅熬不下去。等到他身无分文的时候,辍学打工这件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养父像是在指挥一场战役的军师,尽管在自己的生活中在饱受歧视、压榨与践踏,屡屡受挫,但操纵起关左的人生来,反而却胜券在握。
关左端着水杯回到了房间,全程没发出一点动静。
他在自己床边坐下时人还有些懵,晚饭时的温馨像是一场梦。家人在饭桌上对自己生活状况的询问、看向自己时关怀的眼神,原来都是对利益的衡量。
到头来,有血缘的至亲,相伴十年的家人,都一个样——都不爱他。亲情是哄骗人的枷锁,家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迷宫。而关左,来到这个世界多久,就孤苦伶仃了多久。
关左暴力地把自己的人格压到身体最深处,不让哪怕一滴悲伤透过破烂的皮肤流出体外,反复地用理智告诫自己:你无权要求被爱。
窗外的世界早已是春暖花开,而关左,却仍然没有走出风雪呼啸的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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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邛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教室,但却并未走入,只是站在班级门口朝里望了一眼,在看到关左的座位上没有人后,便知道关左根本没听他的话,已经提前离校了。
教室里的学生大都在埋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