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在梁邛昨日收下U盘后,李明磊一整天都在等待梁邛的回应,上下课均密切地关注着梁邛的动向,刚开始还觉得胸有成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明磊却越来越按不下心中躁动的疑虑:梁邛怎么完全没有要回应自己的意思?
梁邛的无动于衷是李明磊在有关关左的事上鲜少的一次碰壁,正当他对事态略感棘手之时,没成想第二天事情就凭空迎来了转机。
上午课间休息,李明磊去校内的便利店买水,一进入店内就注意到了正在收银台结账的梁邛,但很自觉地没有上前与之搭话。
然而,梁邛在路过他时却主动留言道:“我今天晚自习下课后有空。”
说实话,梁邛前后态度的转变非常生硬,所以李明磊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梁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将头猛地转向梁邛,却见梁邛已经推门走出了便利店。
李明磊虽然无从洞悉这种转变背后的缘由,但事后还是欣然地与自己那帮狐朋狗友们分享了梁邛终于同意谈话的喜讯。
有男生觉得不可思议,犹豫好久后还是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哥,会不会是你太渴望了,激动之下出现了幻听?”
李明磊的笑僵在脸上,想起来上次也是这人提醒自己打火机是违禁物,情商低得令人发指。不过这次都不需要李明磊开口,身边的同伴便已经开始了对该名不说话会死的男生的指指点点,手脚并用地将其教训了一番。
时间来到晚自习下课后,李明磊在走廊上等到了梁邛,而后便带着梁邛前往他事先订好的活动教室。
梁邛在进入教室前不忘给关左发条消息:【我还有事,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发完也不等关左回复,就收起了手机。
活动教室的课桌沿着室内的三面墙摆放,在中间留出了一大片空地。教室内或站或坐着几十人,都是高二七班的学生。
能被李明磊叫到场的,定然都是经李明磊筛选过的、其坚定的拥趸,可违和的是,这些人中有的在平时甚至都没有明显地表露过任何针对关左的敌对情绪,比如班长周安。
梁邛由此意识到,或许此前能被他见证的霸凌也才冰山一角,更为壮观的是水下所淹没的体量。
梁邛视线慢走一圈,扫过一张张熟悉面孔,然后挑了张椅子摆在教室最前方,面对着众人坐下,做好了准备聆听的架势。
教室内的同学们也都很珍惜这次机会,当即便直入主题,开始一唱一和地跟梁邛讲述起了,他们是如何与关左一步步走至今天这种局面的。
按他们的话来说,关左实在是个不好相处的角色。
每届高一入学前,都会被学校组织到市郊区的基地进行为期两周的封闭式军训。
军训期间的回忆虽然裹满了汗水,但七班的大家每天过得也还算快乐。当时李明磊、关左以及其余几名男生被分在同一个宿舍,几人集合、吃饭、中途休息都时常一起,互相都是对方在班里最先结识到的朋友之一。
可好景不长,在军训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七班的男生们却因为半夜在宿舍聚众赌博而被人匿名举报,遭到了全校范围内的通报批评。
虽然后来有个别学生的家长出面摆平了校方后续要执行的处罚,高二七班的男生们并没有遭什么罪,但大家都不愿吃这个哑巴亏,一直对举报事件耿耿于怀,想要把那在背后打小报告的人揪出来。
而且,嫌疑人的锁定其实并不难,在男生们心中甚至一直都有着一名共同的怀疑对象。
“大家当时是熄灯后才会偷偷溜去李明磊他们寝室玩,所以赌博这件事基本只有我们班自己人知道,而关左是所有人中最有举报动机的那一个,”一名男生率先道出疑点,但他大概潜意识里仍不愿接受“赌博”这一描述,话都说完了又小声补充了句,“其实就是打牌啦。”
“关左从头到尾都对这一娱乐活动表现得兴致缺缺,我们好心邀请他加入,他却多次拒绝,虽然很不给面子、非常扫兴,但其实这也没什么。”男生旁边一人接话道,“真正把这件事锤死的,是后来我们班同学在宿管那里查到的出入记录。”
“事发当晚,关左离开过宿舍一阵,我们本来以为他只是去了别的宿舍串寝,结果出入记录显示他居然出了一趟宿舍楼。而关左回来没多久,老师和教官就来了,可熄灯后他们一般只会在户外巡逻的。”
又一人补充道:“而且因为关左没有参与打牌,全班男生就他没有受罚。”
有人觉得委屈:“我们当时是玩得晚了点,他要是觉得被打扰到了,他可以跟大家说啊,为什么都不沟通一下,就直接去跟老师和教官举报?”
有人洞察人心:“呵,想玩阴的呗。”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为什么要邀请他啊?明明一看就很穷的样子。”
“所以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他举报我们会不会是因为仇富啊哈哈哈。”
教室内的众人霎时便发出一阵爆笑,有人鼓掌,有人拍桌,都在为同伴能说出这句极尽嘲讽的妙语叫好。
梁邛领悟不到笑点,便丝毫不受影响,甚至冷静得有些格格不入,只觉这推理逻辑简直错漏百出,实在是难以苟同,质疑道:“可是,关左有举报动机以及当晚出去过一趟,就能证明是他举报的吗?”
梁邛此言一出,人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无一不对他的发言感到意外。
梁邛将双臂手肘抵着膝盖,看着面前的所有人,像是迎着一股逆风,继续道:“就好比在一起杀人案中,某人有杀人动机以及案发时间到过现场,也不能就百分百断定此人是杀人犯吧?”
“万一是有人在白天就进行了举报呢?老师们因为想抓现形才按兵不动,而关左当晚只是碰巧出去了一趟。”梁邛假设道。
听着是挺有道理。
但不该有人替关左说话的。
一名男生本来还坐在桌子上,这会儿甚至激动地跳了下来,道:“不是,那你说这举报者除了关左,还能是谁?”
梁邛摇了摇头:“是谁举报的你们,我不知道。”而且也不关他的事,他只需要证明不是关左举报的就行,接着道:“我只是在说,就你们掌握的证据来看,并不能断定关左就是举报者。”
“你们既然这么记恨举报者,也一定不愿意报复错对象吧。”梁邛又道。
“可是……”男生还想再说,李明磊却在这时拍他一下,男生侧头看李明磊一眼,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就此闭了嘴。
“是,你说得对,”李明磊适时出来打圆场,接过话头,“这件事我们确实证据不足。一来老师不愿意透露举报者的信息,二来关键的监控记录也很难查到,所以大家就不自觉地用上了看起来也不无道理的排除法。”
“不过是不是关左举报的也不重要,因为这与关左后来做过的许许多多令人厌恶的事比起来,其实挺微不足道。”
李明磊走至周安身边,抬手搭上他的肩:“高一上学期开学没多久,班长代表我们班参加全校的英语演讲比赛,最后以微小的分差落败,与冠军失之交臂。周安很自责,自习的时候还跟全班道歉来着。你也知道,他平时人很好,班上基本没人责怪班长,都在安慰他。”
“但你知道关左在这个时候说了什么吗?”李明磊问。
梁邛不说话,看向周安,知道这是李明磊打出的新的底牌。
一名女生憋不住了,义愤填膺地道:“他他当众嘲笑了班长,说班长这种实力差的人本来就拿不到冠军。”
另一人道:“我真的笑死,他算老几啊,说这种话。”
“可以说是毫无同理心了,亏班长平时还对他照顾有加。”
大家都在替周安打抱不平,然而周安只是苦笑两声:“说没被他这句话伤到是不可能的,但或许有的人就是比较直言不讳吧。”
“什么叫‘直言不讳’啊,明明就是刻薄且自以为是。”
众人越说越愤怒,发言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还有哦,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过象棋比赛,选拔赛上我和关左一组下棋,他最后在我思考的时候故意跟我搭话,害我没发现他已经将军,最后他赢了。可就算赢了又怎么样,耍这种心机,人品真的low爆。”
“更别提他当初进女厕所的事了,就凭这一件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好颜色。”
“啊——我真的,看到他就烦。”
“他这种性格的人我真相处不来。”
……
……
……
几乎到了每三句就要讲两句关左坏话的程度,梁邛却越听越有些心不在焉,在耐心即将耗尽之时终于出言打断:“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吧,我先走了。”
明明大家正聊到兴头上,而且梁邛也没再质疑事件的真实性,李明磊还以为他会因为关左出人意料的另一面感到震惊,不明白梁邛为什么突然要走,便第一时间把人叫住:“梁哥!等等,我们还没说完呢……”
梁邛恍若未闻,从椅子上起身,径直朝着活动教室的门口走去。
李明磊暂时想不通问题出在哪,但知道如果梁邛执意要走他也很难强行将其留下,于是飞快改变策略,决定退而求其次,屈服道:“梁哥,抱歉耽误你时间了。这次是我们冲动了,主要是大家的性格都比较直,对关左的不满又积压了太久。要不这次你就高抬贵手,通融一下,别再追究了,让学校放过我们吧。”
梁邛离开的步伐随即顿住,然后又转回身来。
李明磊把头低着,摆出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虽然姿态略微显得低三下四,但他先是晓之以理,再是动之以情,此刻心中实则有九成把握自己所提的请求不会被梁邛拒。
短暂地沉默过后,梁邛笑了下,但难辨喜怒,道:“李明磊,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惊喜,那我只能说,相当没诚意。”
“什么?”李明磊愣住。
梁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叹道,“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李明磊,你总喜欢把自己藏在群体性的憎恶情绪中,不是装出随波逐流的样子,就是在挥舞为他人出头的正义旗帜。”
“今天我确实从你这里得到了很多新信息,但我猜,这些都并非是你在班里带头对关左进行霸凌的根本缘由。”
一屋子人鸦雀无声,都在看着梁邛,而梁邛唯独看向李明磊,平静地讲出自己旁观这么久以来得出的推论:“李明磊,你明明有着比所有人都更强烈的、非恨关左不可的理由。”可李明磊却从头到尾对此一句不提,太不对劲。他越是隐瞒,反倒让人越觉得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李明磊听完这番话后,猛地抬起头来,亦在从不知持续了多久的浑浑噩噩中惊醒。他这才发现梁邛此时的状态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梁邛既没有变得跟大家一样讨厌关左,也没有对大家讨厌关左的起因表示理解。
总之,梁邛完全没有要弃关左于不顾的意思,可关左又是个烂人。李明磊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梁邛道德底线的高低。
“如果连坦白的决心都没有的话,就不该来找我,”梁邛道,“否则,仅凭搬弄一些不达本质的是非是无法说服我的。”
“大家今晚的时间算是都浪费了,”梁邛倒退着走,再次扫了一眼教室内的众人,最后还不忘损一句李明磊,“但或许你所承受的损失要更大一些,毕竟,留给你在班里这般活跃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
当晚,梁邛十一点半左右才到家,洗漱完换上睡衣便已近午夜时分。
换作往常,梁邛这个时间早都该睡觉了,但他今晚却一直不上床,且频繁地看时间,在房间内一阵等。
管家徐叔按照惯例,要在少爷入睡前盯着他喝杯牛奶,于是估摸着时间来到梁邛房门前,可刚准备敲门,就碰巧遇上梁邛突然在这时将房门自行打开。
徐叔手上端着托盘,弯下腰,恭敬地道:“少爷,晚上……”可他话还没说完,便在余光中注意到梁邛往旁边让了一步,随后绕过了自己。
管家住了嘴,直起腰来,看着梁邛离去的背影,连忙追上。他一路跟着梁邛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看到梁邛最终停在了客房门口,又见其徘徊了四五秒后,才终于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