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漫过匹练般的飞瀑,扫开水汽氤氲的白雾。
崖下的幽潭边有两个彩衣银饰的少女,一个神清骨秀,一个艳若桃李。
灵魂仿佛出窍,躲在峻峭嶙峋的怪石后,断断续续的话语被林下的清风带入耳际。
姿容艳丽的少女开口,音调掺着一缕微妙的妒意,“谁不知道那个女人入谷前肚子已经大了,孩子根本不是少谷主的,听说她在天山上就不是清白之身了。”
清雅脱俗的少女浅笑不语,立在潭边容色矜持,有一种纯良无邪的气质。
美艳的少女再次开口,话语依旧充满恶意,“残花败柳也配留在谷中,后山好好的青庐净地都被她给玷污了。”
话音渐淡,人不见了,白雾中冲出一条体型庞大的花皮巨蟒,琥珀色的双目凶光毕露,蛇信鲜红,利齿狰狞,仿佛要将人连皮带骨生吞下去。巨蟒出没林间如临无人之地,攻袭迅猛而恐怖,眨眼间蛇身缠上肩颈,眼前一黑,口鼻刹时窒息,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白雾又漫过来,眼前是青纱垂幔,恍惚间他躺在榻上,沸腾的药炉置在床前,高足银屏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低语,或讽或嘲,还有人在摇头叹息。
“……黄金血蟒的毒,哪有这么好解……怎会闯进去……”
“……红颜祸水,根本不该纳了……”
“……非亲生血脉……来历不明……何苦费心……”
身体很痛,冷汗一丝丝蜿蜒,嗡嗡的窃窃私语如荆棘密布的藤条一鞭接一鞭抽在心口。
忽然光晕一晃,满室俱静,一声脚步踏了进来。
他的身体更难受了,胸口有种呼之欲出的窒痛,恨不得就此彻底昏死过去。
一个矜冷的声音响起,蕴出可怕的压力,“刚出关就听说我儿受了伤,幸被秦陌及时救下。”
气氛一瞬间冰滞,许久又响起纷乱的低议,接踵而至地倾入耳中。
“……恕罪……擅闯青庐禁地……剧毒入腑……”
“……北国余孽……三思……”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极想遁入一个安静无人的世外之地,可他知道,即便如此也躲不开永无休止的流言蜚语。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一再呼唤,直到银针的刺感袭来,涣散的意识收拢归来,他的身体忽然不疼了。周围似乎聚了很多人,看不大真切,最近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眸,幽光清沉,永远那般好看,让人一眼忘不掉。“记住,你是我殷执夷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坚定的话语仿佛一扇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恶语和敌意,周围的杂音消失了,只剩下胸前的一抹温热在不断膨胀。忽然间那双眼眸变了,冰冷而毫无感情,呼啸着汹涌澎湃的滔天恨意,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掴下,他被暴力甩倒在地,头顶传来淡漠高远的声音,宛如生杀予夺的神邸对着渺如芥尘的蜱虫。“送去西南,我不想再看见他。”
眼前陷入黑暗,周围的世界再次坠入冰渊,他想逃离,却无路可寻,撕心裂肺的剧痛自肋下传出,蔓延全身——
“他怎么了?”姬玉英放下手中的面盂,秀目隐现忧色。
榻上的少年异常糟糕,眉宇紧锁,浓睫轻颤,呼吸愈发急促,始终无法清醒过来。
红泥小火炉置在相隔数步的屏风下,炉上炭火正旺,泥釉瓦罐中煎着药,对面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六旬老者,闻言抬头掠了一眼,目光又回到炉上的药罐。“无妨,就是魇住了,没什么大碍。”
姬玉英仍然心神不宁,“不是说三日内就能转醒,怎会突然魇住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老者眉梢一剔又平下来,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大概幼时受了什么刺激,一些不好的经历被他刻意忘了,如今遭受重创,原本淡去的痛苦记忆又重新翻涌出来。”
姬玉英不禁蹙起眉,又瞧向榻上的人,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老者拈起一条锦帕端开烫手的瓦罐,倒出一碗酽酽的浓黑药汁,“他的伤势虽重,并非不可救,与其在这里担心他,不如多考虑考虑你自己,玄门的蛊毒不易解,若是毒入内腑,只怕——”
仿佛被他一语牵动,姬玉英突然咳起来,一声又一声呛咳迸出,剧烈而难以止息。
听着咳声越来越暗哑,老者适时地提醒,“你仗着自己内力精深,以圣教秘术强压住体内的蛊毒,虽然短期内毒效不会发作,但毒已深入四肢五脉,若不能及时拔除,迟早还是会有性命之忧。”
老者又劝了几句,对方始终不为所动,神情由关切变为薄恼,最终化作无奈的一叹。
咳声渐渐止息,姬玉英按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我没事。”
她侧身接过老者递来的药碗,随手拭去唇角的血渍,秀颜愈显苍白。
老者摇了摇头,也不再深劝,目光转向榻上的少年,语调有几分轻蔑,“这小子就是姬沧当年收的徒儿?”
姬玉英将药汤晾温,扶着殷长歌的头喂他饮尽,微一颔首,“你救了大祭司唯一的弟子,来日我会以圣女的名义向致信教中,为你陈情正名,定复你圣教尊者的身份。”
沧老的眼眸透出云淡风轻的通彻,老者浑不在意地笑了,“我既然在十年前选择负教而出,就没想过重回西南,答应你诊他不过是看在姬沧曾救过我性命的恩情上。”
回想起往事,姬玉英忍不住询问,“恕我直言,当年大祭司对几位尊者实在不薄,教中正值百废待兴之际,唯有你选择背教出离,究竟是为什么?”
老者没有回答,沉郁的神色似乎表明不愿回顾这段旧事。
姬玉英仿佛不曾察觉,话语有一丝咄咄逼人,“你离教十年,一直隐姓埋名,在江湖上杳无音讯,铁了心与圣教断绝联系,如今却一反常态在渝州高调现身,甚至一早放出狂言,难道不是为了冯府的头彩重宝?”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姬玉英仍不放弃,带着几分凌人的盛气,诘责道:“想来你心里也自觉有愧于大祭司,不但在祁连山一战中被明教四使打得溃不成军,还遗失了上古神兵引魄鞭,如今四处找寻重九的神兵,只怕也是想进献圣教以向大祭司赎罪。”
这一番话终于逼出了反应,老者动了一下,抬眼对视,目中似有激火明灭,“不愧是他亲手栽培的圣女,确实聪明,但你只说对了一半,应该向圣教赎罪的,是他枉为一教大祭司的姬沧。”
姬玉英秀颜惊诧,流露出不解之色,“什么意思,大祭司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老者不再开口,太阳穴突突地跳,咬牙抑住悲愤,双目随之一闭。
她又问了两句,见对方始终不答,终于停了言语。
室内安静了一会,许久无人开言,榻上的少年忽然呻吟了一声,疼得满头尽是冷汗,仿佛在极力挣脱某种梦魇。姬玉英放下手中的药碗,绞了一把湿巾,刚按上殷长歌的额,他忽然弹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昏殆和零星的记忆让他模糊了意识,依稀望见一个熟悉的纤影,正俯身看着自己,空气中漂浮着若有似无的冷香,“玉英师姐——”
“醒过来就没有大事了。”老者查看了一番他的面色,诊过脉后收了软布,“万幸你所习的吞光心经功法独特,真气能自护心脉,这几日好好休养,配合针灸按时服药,至多一月即可恢复行动。”
姬玉英紧绷的心弦终于懈下,轻咳一声,掩住了情绪。
老者深觉稀奇,忍不住评论,“连圣教的不传秘功都肯相授,姬沧对这个徒儿还真是好极了。”
苍颜笑容浅淡,看起来并无多少真情,床头随意铺展着针灸用过的银针,屏下用以煎药的红泥炉中炭火暗红,仿佛尚有余温,殷长歌的目光逐一掠过,瞳眸明显飘了一下。
“这是百机老人褚绥枫,曾是朝月圣教的十二圣尊之首,平生最为精通毒物药理。”看出他的不安,姬玉英适时地介绍,“他也是来渝州参加武林大会的,幸好日前遇见,出手诊了你的伤。”
殷长歌唇色惨白,闻言动了一下,触及伤处发出了一声轻嘶,冷汗瞬间浸透额发,显然疼极了,喘息半晌才勉强谢道:“幸蒙前辈诊救,晚辈不胜感激。”
褚绥枫没有理会他的致谢,反而露出一个凉淡的眼神,“可惜姬沧的一番心血全白费了,有神功在身,居然还能被玄门竖子打成这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大概重伤初醒,殷长歌的反应有些木,好一会才勉强动了一下嘴唇。
“抱歉?”瞧着唇形褚绥枫替他说了出来,眼角的皱纹溢出几许嘲讽,“这话留着跟你师父说去,你若真觉得羞愧,不妨勤练功法,早日将此仇还报回去。”
殷长歌听出讥讽,也不反驳,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这一举动令褚绥枫怒火更炽,重重一声冷哼,带领姬玉英拂袖而去,一并掩上了门。
“伤了你们的确是霍无忧?”踏进邻间的客房,褚绥枫开门见山地问道。
姬玉英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详述,“听口音确是来自北齐,会用玄门的嫡传武功,又有那般过人的风仪,定是他无疑了。”
“玄门的功夫何时有如此威力,连吞光心经都无法相抗,这倒是奇了。”白眉微蹙,褚绥枫忍不住低喃,音调有一线锋锐的冷嘲,“听说九年前霍无忧被立为王储,想是剑魔传授了他无相神功的缘故。”
那一夜的情形历历在目,姬玉英余悸犹存,“无相神功怎会如此厉害,霍无忧还不足二十,内力竟至真气化形的境界。”
褚绥枫的语气很淡,冷漠如万仞玄冰,“那是你不曾见识过剑魔的身手,当年我亲眼目睹他与大祭司交手,彼时剑魔不过三十许,内力足以呼风唤雨,霍无忧这点功力,就是再有二十载寒暑之功,也未必能及剑魔当年的一半。”
半落的丝帘滤淡了日光,姬玉英的神情被笼罩在一片黯淡的光影下,连声音也显得晦暗模糊,“区区一个无相神功,竟能令剑魔的内力达到这般深不可测的地步。”
这一点褚绥枫也曾疑惑过,“据说巫族白氏有不少王室秘传的上古绝学,无相神功仅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门心法,剑魔的生母乃是巫族最后一位王女,他自幼精修巫族秘术,也许不仅会这一门功法。”
北齐的王室秘辛姬玉英有所听闻,对于褚绥枫的揣测她也表示赞同,却同时道出了另一问,“玄门行事素来依遵北齐王廷号令,他们与我教水火不容,难道真是因为大祭司与剑魔有隙?”
褚绥枫淡淡开口,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这两人的恩怨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剑魔年轻时睚眦必报,又豢养无数高手寸步不离身侧,若非称帝后刻意隐藏了实力,凭他的武学造诣岂会在风云榜屈居第四?圣教经祁连山大战后实力大损,北齐对江左早就势在必得,大军若要南下,自然视西南异教为眼钉肉刺。”
姬玉英越听越心寒,“玄门这些年扩张疾迅,北齐对中原虎视眈眈,再度劫掠西南圣教也不是没有可能。”
“区区一个玄门本不足为惧,只怕他们会勾结天山。”褚绥枫低哼一声,说不清是笑是讽,“不过也无妨,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诱以利益,惑之倒戈,我就不信会有无法离间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