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也不转地走出一段路,汤辛紧赶慢赶追上来,不言不语地一个劲看我,那眼神叫人难以忽视,我都要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花了。
在一辆滴着喇叭飞过去的小轿车经过身旁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受不了他那堪称求知若渴的表情,总觉得瘆得慌,“干嘛?”
汤辛一时尴尬,咬着唇不吭声,我使劲盯着他,直到把他盯穿了,马上要上手掐他脖子让他说话,但,这是说笑。
他握住双手,双眼释放崇拜的光,凑到我脸前,笑得声音发颤,“哇,原来你的地位这么高啊。”
我被他莫名其妙的一出搞得还挺意外,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后震惊到瞳孔骤缩。
别问了,别问了,其实并没有。
这只是假象而已!
反过来一想,横竖他人不在这里,我就装一下那谁知道,天知地知我知汤辛知,腰杆瞬间挺直了起来,忍不住翘起嘴角炫耀,“对啊,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真实情况如何有待考究,谁有闲心考究去。
我说怎样就怎样。
汤辛和我说说笑笑,领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周围尽是有些年代的铁皮房子,铁锈斑驳,地上砖块夹缝中长满苔藓,我一直知道遥容的空气特别潮,但从未见过具象化的潮湿。
原来城市中心还有这样一处拥挤又荒凉的地区,拐入其中一条狭窄的通道,房子的大门相互交错,巷子的宽度也刚够打开一扇门,仅供一人通过,要是两人并肩恐怕会剐蹭到两侧的铁锈,血红色的痕迹属实骇人。
前一秒汤辛回头,提醒我地面湿滑,我刚应声说我知道,下一秒踩到一处苔藓,打了个出溜滑,在汤辛询问情况之前说:“没事没事,继续走。”
汤辛抓住我的手将我扶稳,我问他暑假过得怎么样,汤辛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其实我外婆住在城市,远不如乡下生活,我也一直在小吃街打暑假工,没有时间玩。”
经他一提,我想起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当时他发来头戴遮阳帽除草,以及躺在凉席吹风扇啃西瓜的照片,造成了这么个假象。
“你是不是很……”
前方一扇门打开,发出巨大而难听的声音打断我后半句话,两位年轻人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穿着同样花纹的衣服,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情侣装。
汤辛转过头来,脸贴在我跟前,距离特别近,我顿住脚步,好险,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他很缺钱吗。
他拉住我,我紧贴身后的墙壁为迎面而来的两人让路,高个少年的手臂护在青年人身后,更加坚定了我的猜测。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两人路过我,目不斜视地向前走,青年自然地握住少年的手,嘴唇靠近少年的耳朵低声交谈,好像亲密无间的恋人。
汤辛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意识回笼,生硬地扯过话头,问:“那一定很辛苦吧。”
“还好啦,白天在商场搬货物,晚上去夜市摆地摊,一天少说能赚三百块,累是累点,但是日子过得很充实,而且钱也很多。”
他让我明白,真的有人坚信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难怪平时汤辛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而且这些废话虚无缥缈,总不切实际。
“照这么说,你肯定能烤出最好吃的烤肉。”
汤辛嘿嘿笑着,停在一家门前,两侧张贴浅红色褪色成偏粉的对联,不用走进去,里面的摆设一览无余。
院子小,墙又高,一抬头只能看到一片天,入门处种了一棵粗壮的银杏树,此刻遮住半边太阳。
屋门前坐着一个老婆婆,开门的动静这么大,吵得我脑子嗡嗡响,她却坐在掉漆的红色木椅上一动不动。
汤辛掩上门走过去,老太太注意到他,脸上的喜悦掩盖不住,挥舞着手臂要抱他,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哎哎哎,好好好,”汤辛放下东西回抱她,老太太想要站起来,腿脚还没沾地,汤辛扶着她坐回椅子,把东西拿起来放腿上,大声说,“姥姥,这是我妈做的,给你送来尝尝。”
我从未见过汤辛小小的身板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在我眼里,汤辛讲话时有气无力,回答问题总是怯怯地细声细语。
小老太太连连点头,照顾完另一边,汤辛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指着自己耳朵说:“她年纪大了,有些聋,听不见别人说话,交流需要大一点声音。”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外婆”。
不知小老太太听见了没有,笑着对我点头,她掉光了牙齿,说起话来含含糊糊,我平时都是用普通话交流,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于是傻愣着没动。
“我姥姥的意思是让你过来,”汤辛翻译完皱着眉,“她有老年痴呆,记忆有些混乱,可能会对你做些奇怪的事,你不用过来。”
“没事,我记忆也混乱,好不到哪里去。”我和汤辛一样蹲在她面前。
老太太伸出枯树一样的手,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抚摸我的脸,汤辛要阻拦,被我按住了,“没关系。”
她的手指划过我的脸,像是在辨别一个熟悉但是记不起名字的人,她嘴里吐出两个字,汤辛惶恐地冲上来握住她的手岔开话题。
“对了姥姥,你中午吃饭了没有?”
“我姥爷去哪里了?”
“你有没有衣服拿出来,我给你洗洗。”
小老太太不理他,挣脱他的束缚,焦急地重复同样的音节。
虽然我听不懂方言,却听清了这两个字,是一种本能,我听过无数不同的音色喊过,男人,女人,少年,少女,因为这分明是我的名字。
她说:“小眷。”
我也不顾她喊的是不是我,还是同名的人,凑到她跟前,“我在这里。”
汤辛不阻拦了,低着脑袋看不清神色。
她惊喜地说:“小眷,辛辛总是提起你。”
头皮发麻,我也不想驳了他的面子,“是吗?经常夸我来吧,我们是好朋友呢。”
后来我每逢想起她,就想起下午这一幕,好像揭开了秘密的一角,让它完全晾晒在阳光下,我透过那一点点提示,从此看见汤辛灰暗的世界。
她曝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坐在她身边的板凳,汤辛坐在另一边,我们三个人一起晒太阳,说来也奇怪,八月是一年最热的季节,午后本该是一天最热的时刻,但那天风很清凉,吹散了闷热的空气。
她是个话痨,没有贬低的意思,就是单纯地话很多,我听着她说话,话题大部分是关于汤辛,也提起我曾经来过他们家,我不能告诉她我脑子受过伤,缺失这段记忆,只能随便应声没有当真。
傍晚,汤辛外公回来了,给我们切了半个西瓜,之后我拒绝了他们留我吃饭的邀请,和两位老人道别。
踏出门,气氛明显不对劲。
该来的总会来,我们总会回归暂时忘记的话题,这是毋庸置疑的,汤辛聊了几句无关的话,我装模作样回了两句。
他僵硬地扯着嘴角,十分夸张地举起胳膊形容他做的饭有多难吃,我点点头算作回应,他失落地垂下胳膊贴在腿边,“我搞砸了是吗?”
眼见他下一秒就要熟稔地开口道歉了,我在他张嘴前说:“汤辛,我很擅长和别人做朋友。”
“你知道我上一个交的朋友是谁吗?”
汤辛看着我不答话,我从兜里拿出贺恩婧送我的糖,还真没想到我也有借花献佛的一天,拿起他的手,把糖放在他的掌心。
“严请薇那个小姑娘。”
傍晚时分,太阳不再那么毒辣,汤辛满头冒汗,额头蒙了一层薄汗,我再度从兜里翻了翻,找出石阡恒叮嘱我随身携带的纸巾,汤辛伸手接过去,畏畏缩缩地擦额头。
“你救过我,我还恩将仇报。”
“我救过你?”
汤辛犹豫地点头,我幻想了无数种可能,想着如何把话题引向轻松幽默的方向,便尤为不正经地说:“你该不会说我是天神下凡拯救失足少年的桥段吧?”
话题成功被我引跑,汤辛顺利被我逗笑了,坚定地说:“你之前那么喜欢她,现在转头又拒绝她,我感觉眷哥有喜欢的人。”
“我吗?你说我吗?”
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呢,莫非有没有喜欢的人能从外观上看出来?
“我觉得你觉得错了,我一心学习,毕竟除了学习,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事让我开心了,大概是失忆给我的警告,就是该讨厌的科目还是讨厌。”
汤辛板起脸,“不要拿这种东西开玩笑。”
他严肃起来,我还不太习惯,尬笑了以后迎来长久沉默,汤辛非常努力地找话题,阳光落在他的鼻尖,像只灵动的蝴蝶。
我说:“你不用为此感到抱歉,真的,你很好,你没有哪里做错了,不用总是把对不起挂在嘴边,要是真的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也不需要这三个字。”
来的时候步行,玩了一下午有些精疲力尽,见这犄角旮旯拦不到一辆出租,我们索性走了八百米到达公交站,汤辛的家离得比较近,他先下了车,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公交站前奋力挥手。
车开出一段路,我回头看,汤辛依旧站在那里远远地望过来。
到家之后,天已经黑了,家里一片漆黑。我说什么来着,只要他今晚回家,我肯定比他到的早。
西西像只狗熊扑倒我身上,我边胡乱摸狗头,边换鞋,他叼着我的衣角往屋里拽,想也知道一天没人管,笨狗肯定饿坏了。
倒满狗粮,拆了几块鸡胸肉,我拿上睡衣窜进浴室,不忘在洗澡之前点好外卖。
谁知道他回不回来,饭肯定是要吃的,我正美美享受洗浴的快乐,扔客厅的手机响了,破坏我的好心情。
来电显示石阡恒,他不在舒适圈和他的小伙伴们和女朋友喝酒聊天,给我打电话干嘛?
七点半,恐怕是要回家了,那我的外卖怎么办?
没关系,打不死我。
“哥。”
他不回应。
“哥,说话。”
那边传来呼吸声,还好,还会喘气。
他说话比往日迟钝,说得很慢很轻,一副醉鬼不想承认自己喝蒙了,硬撑着装正常人的状态。
他说:“小眷,回不去了。”
我的头顿时大了一圈,揉了揉眉心,“那就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