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城主是当真不睡觉的。
暂居未央的少年侠客对此是由衷地佩服。
“唉…”年轻少侠和温城主不同,自行走江湖以来,她虽也难安眠,但日日还是能睡上一会的,不像未央城的温城主,对温城主来说,床这物什,怕已完全是房中摆设了。
她不是不能明白,温无缺为什么会睡不着。
坊间流言大多不可多信,却也能让挂心之人捕缕风影……
何况那人亲自跟自己说的往日痛楚,尤在耳畔……
换自己是她,大抵,也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明白归明白,不睡觉,也是真的不睡觉。并非是自己爱多管她些什么,只是她那个人……
唉…….
自己并不清楚,那年她逃往开封时,身上伤的,究竟有多重。
可在开封府,她身子实在算不得好,偏生性子又那样要强,倔强得要命。
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会觉得人倔啊……
城主府邸,高楼恢弘,仆从杂役多得很,却让人觉着,冷清的要命。
她刚来这儿就察觉到了,府里分明全是人。可人来人往,却完全半分活人气息,尽数似人非人。
不谈不羡仙,这里不像任何一个她曾游历经过的正常地方,不比寻常村落,不比开封街头,连之前的角门里,都比这城主府,有烟火气太多太多了。
她或许是不太擅长与人做生意的,可论,同人打交道?她自小帮寒姨打下手打惯了,察言观色,与人交往,昔日不羡仙的少东家可以说,深谙此道。
未央城的人心,大多也该,是没什么区别的人心吧。
江湖少侠,是未央城主的贵客,通常情况下,谁都不会愿意得罪她的。温无缺的名声或许有褒有贬,可她那手段......今日的未央城里,谁会想在明面上得罪她啊?谁敢得罪她啊......
确实,不羡仙的昔日少东家得了府里人心,但听了府里人同她讲的未央往事,她实在是听的难受。
温无缺那身本事,不知是花费了多少日夜,才一点点积攒来的。
总归,也不该是,不睡觉的理由。
天,亮得蒙蒙。
又是一宿,灯火通明直到天光。
她是怕了她了,也服了她了。
也习惯了她这样了。
从房檐一角跃下的人,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温无缺,温城主,是货真价实地日理万机,一天的日程,几乎就是浸在公务里。按时进食,都是仰赖那位来未央城不久的年轻贵客,她知道对方在意这点,才跟着在意了一点。于她而言,饭食……错过不吃,就作罢算数。横竖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不会比她手头的事务紧要。
她本不在意进食与否,本也该,没人会再在意她是否进食。
温城主仅有的休憩,也就剩下了泡些热水。泡汤能在开封民间都流行起来,自然有它的道理。这府邸里的温泉,有时能让她缓神片刻,就算不睡,也能解些疲乏。
不然,就算是她,也是没法子一直看那些文书的。
走近房间,小风扬散浅浅香味,是和她离开时,完全不同的味道。
香味清浅,素净清雅,微微的凉里夹杂着一丝薄薄的甜味。
这个气味……
越近房门,香味逐渐重了一点点,说重,也没重多少,这香的气味偏淡,就算是刚燃出的香气,也是完全不厚重的。
清清淡淡,温和宁神。
香料主人望着香炉出神。
对着香炉出神的人听着了脚步声,回过头,往门口看。
和自己心情算不上好相比,刚进门的人看着心情不坏,她笑起来一向好看。
自己是很喜欢看她笑着的,又,很不喜欢,她有时候这样笑着。
分明是同一个人,开封府巷尾街头的小货娘,对谁都是盈盈笑着,既爱卖乖,又能闹腾,嘴甜俏皮。明知是她刻意伪装,但自己能察觉出来,那位盈盈姑娘有时候是真的有些许开心的。
龟奶奶还没来未央城,未央城的温城主,在这未央城中,除了对她,对谁都不可能是这副模样。
她这相貌确实是无缺,东阙公子俊秀凌厉,风采卓然,盈盈姑娘娇俏妩媚,甜美动人,上天好像是难得眷顾了她这么一点点......不是眷顾的话,人要如何才能长成这般模样?
“你换了我这儿的香啊?”温城主心情确实不错,她闻到了这个味道,就自然料想的到,这个人是在自己这里。这味道她很熟悉,只不过,先前在这位江湖少侠身上闻到的,要比此时在房中飘散的,要再浓上那么一点点。
“嗯。”她听她问,就应她一声,眼里看着她,平平静静。
温城主单手撑着下巴,仍盈盈冲她笑,眯着点眼睛,稍稍仰头,可爱的像太阳下晒阳光的蓬松猫儿,她往靠在桌边的人眼前凑:“你这么盯着我看,我就这么好看呀?”
她说这话本来是合理的,配着那张脸,十分合理。
伸手轻轻拍在人脑袋上。
她装着吃痛,略带气愤地揉着脑袋。
江湖少侠只是满眼无奈,没同她玩笑。
“唉哟,少侠啊。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少年侠客本来就好猜,眼下她沉着脸,就是直白地在生气。只不过,她对她向来好脾气,最多也只是这么生闷气。
她不喜欢她这沉着脸的样子,每一次,都看得她心里不好受。
“盈盈,”少年侠客这次来未央城还没这么喊过她,少侠念这名字,念得轻柔,听得温城主愣了一瞬,江湖少侠的声音里,泛着难散去的无奈,“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知道的,我在这里不能常待,很快又要走的......”少年人说着顿了顿,轻柔又伤感,“我在这里,你好歹能好好吃点东西……”
分隔两地时,她两时有通信,封封信里,都写着,一切安好。
彼此彼此,心知肚明。
……
“好大侠啊,”刚跟人闹的温城主,声调低了些许,喊她一声,又勉强笑笑,声里也全是无可奈何,“你费心换这香料,是因为,我睡不着吧。”
她当然知道自己失眠有多严重,她的这位少侠,好的过了头,少侠的心,一向细,对自己,又实在上心……可她在这里,闭眼就是噩梦梦魇,她不愿意主动去碰过于清晰的梦境,每每陷入梦魇,她都是被心痛痛醒的。那梦像是要把她困死在梦里,困死在血红的无尽痛楚里。又像是为了让她清醒,能更为清晰地受着未央城的森冷寒意。
若能不睡,还是不睡为好。撑不住了,得去做噩梦,也算是她应得的......
因果报应。
“没什么费心的,只要你能睡的好点。”她眼里看着的人,看起来金光耀眼,她却觉得她光看她,就觉得累。而成为这样的人……太累了。
“我要是得有你陪着,才能睡的好点呢?难道好大侠,你,”声调轻轻扬起,刻意说得更为软甜,她尽量散去了先前的情绪,变得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笑容温柔明媚,“会陪我睡?”
“会,”应答很平淡,瞧着一点异样也没有,脸色仍沉,仿若无波静水,“只要你能睡的好点,随你。”
……
“你……说真的?”笑容明媚的人微皱了下眉,始终看着眼前那个少年人。
“嗯。”她轻应了一声,她是一直看着那位温城主的。
其实她更习惯,也更喜欢,称她作盈盈。不是未央城的无缺公子和角门里的盈盈姑娘有什么不同,需要她去将二者区分开来,而是,以她的认知来说,她认识的盈盈比她见过的温无缺,是要高兴那么一点的。虽然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少年人见眼前人一直看着自己,眼前人眉目微皱,眼中若有思量。虽不知那眼里的思量是些什么,她只是不能再看她,不能再与她对视下去。先错开视线的人,出口话语平静:“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何况你我都是女子……”
“我和你,问心无愧,自然,没什么需要避忌的……”
她话说的平淡轻易,也没有再抬眼看回没几步远的温城主身上。
她说的每一句,年长些的人都听得仔细认真,听的有所考量。
都是女子,便能问心无愧……
么……
“好大侠啊,你喜欢睡里边,还是外边?”一向坦荡的少年侠客听她这话,茫然抬头,像是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说,”温城主右手轻揉太阳穴,似有些头疼。她浅浅叹了口气,好脾气地柔声又解释,“好大侠啊,你不是要跟我睡么?你想睡里边,还是睡外边?”
“啊?啊……”少年侠客看了看她,见她抬眼看自己,忙扭头看向床。
未央城主的床,大小与旁的相差不多,床上雕刻镂空,雕工精湛。
制床用的,是顶好的木料。灯火之下,隐泛着暗色的木质光泽。
帐幔嵌金线,似闪又似烁,床幔并未完全关起,能瞧见床敷被枕。
精贵是真的看着精贵,大,也是真的看着不大……
“都,都行……”她只看一眼,就转而看向别处,微低了头,不知看着的是什么。
“嗯?那,外侧?”温无缺右手放在鼻尖下,挡了下半张脸,她看她,看得认真,问这话,问得寻常。
“行。”应了声,点点头,江湖少侠接着就那么站在原地,有些呆愣。
“那你,现在睡吗?”她仍那么挡着,问得寻常。
“嗯……”应是应了,还是毫无动作。
“我说好少侠啊,你,是打算……"温城主说得像是当真在困惑。
“嗯?”少年人听她说话语气不同,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有些许不解,她早已红绯一片,只抬头看她一瞬,头又再低,而后像懊恼着什么,皱了眉,闭了眼,闭了眼又再睁开。
她手半握着,像是握得不紧,实际上握得很紧。
“和衣而眠吗?”温城主看起来,有些许困惑,她说出的话,听着,当真只是寻常的困惑。
“……”少年人不说话,只愣愣看向毫无异常,仅有些许困惑在脸上的温城主,她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我同为女子,问心无愧,难道还需要避忌些什么吗?”轻软温甜,她重复了一遍少年人刚说的话,这话听着颇为真心,实在是说的没什么问题......
“我说好大侠啊,脱衣服吧。”温城主声调又甜又软,温温柔柔,边说着,边解了腰间腰带。
江湖少侠还是没动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她头低了再低,眼睛闭了又闭,红了一片的脸上,纠结透顶。
“还是,你......需要我帮你吗?”温城主说话温柔,全然是真心的好意……
“不用!”这一声,在只有两人的房中,有些过于大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