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蹲点。
金誉摩挲着下巴,眯眼打量药铺里忙碌的身影:“看着挺老实,真是他干的?”
剩下三人异口同声:“绝对有问题!”
萧悦铃指尖一抖,哗啦翻过手中那本《花言巧语:识破薄情郎的三十六种手段》的泛黄书页,信誓旦旦道:“人不可貌相!这分明就是心机凤凰男勾引大小姐,爱而不得就痛下杀手——”她猛地合上书,“话本里都这么写!”
金瑶捧着一本《阴缘诡契:与鬼新娘的百年痴缠》,眼神飘忽,幽幽道:“又或许……是他爱得太深,才将何小姐的魂魄强留在身边,生生世世不分离……”她指尖无意识描摹着封面上血红色的囍字,长长感叹一声。
涂山寒忍无可忍,一把夺过她们手中的书册:“你们两个——”他额角青筋直跳,“在辨妖课上光顾着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指向药铺:“就没一个人闻出来吗?那小子浑身妖气都快冲天了!”
金瑶压低声音道:“他是妖?”
涂山寒目光沉沉地盯着药铺方向,缓缓摇头:“不,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那这妖气……”
涂山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就得好好问问这位顾郎中了。”
暮色四合时,顾文宣竟自己寻到了他们的落脚处。
少年郎中的衣袂沾着夜露,向来温润的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连提灯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诸位,”他嗓音有些沙哑,“可是碧落学宫的降妖师?”未等回答,他又急急向前半步,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晃的光晕,“淑仪她……可还安好?”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
顾文宣的手指死死攥住腰间的药囊,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你们现在,是在追查潜伏在云阙城的妖物吧?”
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少年郎中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我可能撞见它了。”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囊上绣的平安结,“可能与淑仪的遭遇有关,我想把这些天遇到的怪事都告诉你们。”
顾文宣鼓起勇气,娓娓道来。
去年春分时节,云阙城的桃花开得正艳。顾文宣背着药篓去城郊采完药时,路过城东的赏花宴,在落英缤纷的桃林里,第一次遇见了正在收集花瓣的何淑仪。少女踮着脚尖去够枝头的桃花,鹅黄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惊起一地粉白的花瓣。
“这株桃树的花瓣入药最好。”顾文宣不自觉地出声提醒,“但要选将开未开的花苞。”话音未落,少女受惊转身,怀中的花瓣洒了满地,怀中的绢帕也掉落在地。
两人同时蹲下身去捡,指尖在落花间不经意相触。
自此之后,这座城里的每一处花草都成了他们的媒人。顾文宣总能在采药时“偶遇”正在收集晨露的何小姐;何淑仪也常常“恰巧”路过他晒药的院子。他教她辨认药草,哪些能安神,哪些可止血;她则指着满园春色,告诉他哪种花泡茶最香,哪种草编成环最美。
在回春堂后院的药圃里,何淑仪第一次抛开闺秀的矜持,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她指着新发的药苗笑得开怀:“你看,我种的黄芩发芽了!”顾文宣望着她沾了泥点的裙角,心跳得比捣药的铜臼还响。
在医馆后院的石桌旁,顾文宣常常一边分拣药材,一边给何淑仪讲述市井百态。他说起老渔夫用三副药就治好了风湿痛时,眼睛会亮得像晨星;提起隔壁巷子新生的婴孩时,眉梢便不自觉染上笑意。何淑仪托着腮听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画着药草的轮廓。
何淑仪向他抱怨起深闺里的烦闷。“父亲昨日又请了教习嬷嬷来,”她揪着一片薄荷叶,“那些《女诫》《内训》背得我头疼。”
“他总想让我嫁高门子弟,可我只想……”
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像蝴蝶振翅,手指却紧紧攥住了顾文宣的袖角:“只想有个种满芍药的小院,再找个……”少年郎中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找个愿意陪我侍弄花草的人。”
春风掠过药圃,将何淑仪没说完的话揉碎在沙沙的叶响里。顾文宣望着她羞红的侧脸,突然希望这一刻能长过整个春夏。
他们的情意,就像春风里自然舒展的柳枝,像溪水中必然相汇的游鱼。少年人的心动,纯粹得不掺半点杂质,顺其自然地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顾文宣与何淑仪约定的相见方式很简单,如果何淑仪明天可以跟顾文宣见面,她就托雀儿把一条红线系在回春馆外的一棵桃树的花枝上。
每当暮色四合时,顾文宣总要假装整理药材,目光却不住地往那株桃树上飘。一旦瞧见那抹红影在春风中摇曳,他整晚捣药的手都会格外轻快,连苦涩的药香都仿佛染上了蜜糖的甜。
这段情事终究没能逃过何父的眼睛。
那日何府管家带着家丁闯进回春堂时,顾文宣正在教何淑仪辨认药材。何父雷霆震怒,当场摔碎了药碾子,飞溅的瓷片在顾文宣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区区寒门郎中,也敢攀附何家千金?”
何淑仪跪在青石板上,素白的裙裾沾满了药末,却仍倔强地仰着脸:“父亲,顾郎他……”
“住口!”何父一把扯断女儿手中的药囊,香草散落一地,“此事休要再提。”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就是何淑仪和他道别。
春寒料峭中,她将手中的桃枝塞进顾文宣手中:“父亲年迈,我……”哽咽声混着桃花的香气,“我不能做个不孝的女儿。”
少年望着她远去时踩碎的落花,第一次尝到比黄连还苦的滋味。
暮春的桃花开得正艳,可那根熟悉的红线却再未出现。
顾文宣整日坐在药柜前发呆,称药的戥子拿倒了都不曾察觉。他机械地研磨着药材,却总把“当归”错认成“相思子”。
渐渐地方圆十里的百姓都知晓,回春堂的少东家生病了——分明是治病救人的郎中,自己却日渐消瘦。
顾母熬的参汤热了又凉,顾父配的安神散堆在床头,都原封未动。
少年郎中的衣袍宽大得灌风,唯有腰间那个褪色的旧香囊还系得端正。
直到三日前清晨,一阵东风拂过医馆檐角,那株沉寂多时的桃树上,竟又飘起一抹胭脂红。
卧病多日的顾文宣突然从榻上惊起,赤着脚奔到院中,枯槁的手指轻抚那根红线,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翌日天光未亮,顾文宣已撑着病体来到桃树下。
晨露未晞时,桃林深处传来熟悉的环佩叮咚——何淑仪提着裙角奔来,鬓间的珍珠步摇在雾霭中划出晶莹的弧线。
他们相拥着滑坐在桃树下,飘落的花瓣沾在交握的十指间。
原来,这些日子何淑仪从未停止过在父亲跟前的恳求。她熬红了眼睛写下的锦书,托了最信赖的老仆送往回春堂,却不料老仆途中遗失了信笺。
此刻重逢,顾文宣只是痴痴望着她笑,绝口不提自己这些时日如何形销骨立。
可何淑仪的指尖却轻轻抚上他凹陷的脸颊,眸中泛起心疼的泪光——她分明从少年消瘦的腕骨、单薄的衣衫,读懂了那些未说出口的煎熬。
桃林依旧,人面如昨,可顾文宣总觉得心上人身上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
以前的何淑仪看起来娴静温柔,其实活泼开朗,十分好动,她最爱提着裙角在落英中转圈,银铃般的笑声能惊起一树雀鸟;如今她却总爱倚着桃树静立,连抬手接花瓣的动作都带着说不出的倦意。
最让顾文宣心悸的是她凝望自己的眼神——那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冬雪,却总在转身时流露出近乎悲悯的哀伤。就像暮春时分的桃枝,明明开着最艳的花,却透着将逝的凄美。
一开始,顾文宣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也许是何淑仪被父亲训诫后,所以性格发生了变化。
直到那日——
暮春的晚风带着海棠的甜香,顾文宣与何淑仪在河畔流连至日影西斜。少女踮脚折下一枝垂丝海棠,发间珠钗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可当她的衣袖拂过少年手腕时,顾文宣却莫名打了个寒颤——那触感冰凉得不似活人。
回程路上,何淑仪走得极慢,绣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轻得几乎听不见。有那么一瞬间,顾文宣觉得她的身影在暮色中微微透明,仿佛随时会随晚风散去。
暮色沉沉,顾文宣踏着满地海棠花瓣归家时,母亲正在廊下挑拣药材。灯影里,顾母欲言又止的神情让他心头一紧。
“文宣,”母亲放下药筛,指尖沾着的茯苓粉簌簌落下,“今早你说去西山采药,可我晌午路过青柳河时,”她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看见你独自站在海棠树下,对着空气又说又笑……”
药童送来的安神茶在案几上冒着热气,顾母的声音却让顾文宣如坠冰窖:“娘盯着你看了一炷香时间,你始终在跟不存在的人说话。”
她抚上儿子苍白的脸,“是不是这些日子太劳神了?为娘思来想去,有些话不得不说了,你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可你爹只顾着那些药材账本。”
顾文宣手中的海棠枝啪嗒落地。他忽然想起今日何淑仪簪花时,指尖透出的不正常青白;想起她裙角沾着的,根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残荷气息。
顾母叹息着拢了拢鬓边散落的银丝:“文宣啊,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看看东街香铺的莲姑娘,模样周正又知书达理。”
“母亲!”顾文宣猛地站起身,药碾里的当归末撒了一地,“孩儿现在只想跟着父亲学医。”话音未落,人已经掀开帘子冲进了药房。身后传来母亲不甘的呼唤:“那莲姑娘明日要来抓安神香啊!”
铡刀起落间,顾文宣试图用黄芪的苦香驱散心中的不安。或许母亲真的只是老眼昏花,或许只是夕阳太晃眼,他想了一夜,还是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三天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顾文宣心中愈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