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尚且灼热,已有体力不支者率先归来,马上挂两只兔子,权作充数。
华盖之下,锦袍玉冠的青年懒洋洋斜斜倚靠扶手,半眯着眼似睡非睡。
偶有朝臣想同他搭两句话,看此情形也不敢搅扰。
躲了会清净,他看着下首的席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先前坐着于归的位置,此刻仍然空空荡荡。
晏秋池凝神思索片刻,悄然起身离席。
汝阳郡主正同人说话,身后嬷嬷低声提醒:“郡主,盛平王来了。”
她笑眯眯转头打量几眼,说:“回洛阳这么久,也不见你上门,这会儿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
“杂事缠身,没能去给姑姑请安,是侄儿怠慢。”
汝阳郡主抬手扶了扶,“自家姑侄,这么客气做什么,行了,有话就说罢。”
“方才同姑姑说话的姑娘……她是我府上的人,先前我见姑姑与她相谈甚欢……”
汝阳郡主面色古怪,回身看了眼嬷嬷,见嬷嬷正憋着笑。
她想起自个儿方才的侃侃而谈,摇了摇头,“原来是向我讨人来了。”
还想着给自家儿子牵一桩好姻缘呢,没成想这线早牵到旁人身上去了。
臭小子,又晚了一步!
“许是更衣去了,还没回来么?”汝阳郡主看着空荡的位置若有所思。
“那侄儿再去别处找找。”晏秋池抬手谢过,要走时又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踌躇道:“对了,表弟先前同我说,想离京出游,姑姑可知晓此事?”
汝阳郡主闻言心思一收,顿时柳眉倒竖,“你没答应他罢?”
晏秋池一本正经:“姑姑没吩咐,我岂敢擅自做主?何况阿鉴年纪还小,父母犹在,岂能远游?”
“果然,还是你这个做兄长的稳重,此事我已知晓,定会好好看着他。”她抚了抚额,只觉头疼。
“成日闲来无事,难免就会起旁的心思,姑姑若是放心,不如让他去禁军历练些日子,宫城戍卫森严,又是在皇兄眼皮子底下,必然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再者他总归要入仕,再拖下去可就迟了。”
寻常勋贵人家儿郎,成器些的十五六岁就预备着科举,读书上无甚天资又算不得太愚笨的,靠着门荫也能讨个闲散的一官半职。
如谯鉴这般家世,又是家中长子,拖到这个年岁尚在招猫逗狗的,的确少见。
这也是汝阳郡主的一块心病。
前几年边关战乱时,谯鉴便闹着要去投军,她强压着没同意,将人狠狠打了一顿,在祠堂关了七天,关到大军离城千里才将人放出来。
那一战打了大半年,全胜而归,加官进爵者不少,如今赫赫有名的抚远将军成复,便是在那一战中崭露头角,自此名扬天下。
此后数年,成复平安西、定北狄,战功彪炳,才有了如今朝中武将之首的地位。
而谯鉴自那以后,再也没提过从军的事,任凭汝阳郡主如何劝说,铁了心在家做个纨绔。
“能去禁军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向来与你亲近,你说话可比我这个亲娘管用多了,秋池可愿帮姑姑这个忙?”
“姑姑放心,不过皇兄的脾气姑姑是知道的,以阿鉴的性子,恐怕得吃些苦头……”
汝阳郡主摆手,满不在乎:“那也是他该受着的,他这个年纪的儿郎,不摔打摔打,又如何指望将来能撑起门楣?”
“姑姑说得是,想必入了禁军,总会更懂事些的。”
待晏秋池走后,她才一拍桌子,手腕上的金玉相撞之声刚好掩去怒喝:“这浑小子!还想着偷溜,看我怎么收拾他!”
眼看汝阳郡主大有令人将谯鉴找回来当场教子的意思,嬷嬷忙拉着人低声劝说。
顺口替郡主分完忧,晏秋池往围场边缘走,他又去了沈家的营帐周围,也不见于归踪影。
他走到一旁僻静处,叫来双园。
“人呢?”
“人?什么人?”双园起先一懵,随即反应过来,“您说卫姑娘?”
“先前有个丫鬟同她说了几句话,卫姑娘就跟着人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去更衣了,属下就没跟着。”
“更衣?这都多久了?”
眼看他脸色不好,双园忙拱手请罪:“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去找,主子您先别急,此次围猎戍卫是由成将军负责,不会有事的。”
晏秋池:“成复?他回来了?”
“是,听说半个时辰前刚到的围场,尚未见驾,就先接手了布防。”
正要再说什么,林中忽然跌跌撞撞跑出来几个人。
晏秋池眯眼一看,不感兴趣地转过脸。
双园低声道:“主子,朝我们这儿来了。”
一身狼狈的年轻女子左右手各拽着一个丫鬟,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四人皆是尘灰满面、衣裙上沾满了草屑,甚至还有两个丫鬟眼中含泪。
晏秋池皱眉,吩咐双园:“去看看郡主是否得闲,请她过来一趟。”
年轻女子直直朝他跑来,未到近前便劈头盖脸喊出一句,“卫姑娘遇险,速去救她!”
*
于归没想到自己竟然再度躲过一劫。
她再睁开眼时,不知过去了多久,嘴里苦苦的,那种晕眩感倒是没了。
那持剑少年竟没杀她?
她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打量四周。
不远处有条河,看周围景色,应当还在围场之中。
见她醒了,在原地盘膝打坐的少年站起身来,顺手拎起剑。
剑上血迹已被洗净,寒光凌冽,照见于归惨白的脸。
“走。”
走?走去哪儿?黄泉路吗?
于归没敢问。
少年似乎疑惑了一下,抬手扬剑挥下,于归吓得一激灵,但对方只是敲了敲她的腿。
“既然醒了,快走。”
虽然不知道这人要带她去哪儿,但于归还是很识时务地麻溜起身。
“不是我不走,我真走不了啊,否则刚才我早就跑了。”
她扶着树干,余光盯着他的剑,试图解释。
少年声音仍是冷冰冰的:“现在可以了,不想死就跟着我。”
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似乎完全不担心于归会不会趁机逃跑。
什么叫现在可以了?
于归试探着动了动腿。
嗳?
好像没那么疼了?
不对啊,她难道昏迷了三天三夜不成?
趁着对方看不见,于归撩起裙子看了一眼,腿上被蛇咬的伤口还在,但血已经止住了。
联想到少年说的那句“现在可以了”,于归一瘸一拐地小跑着追了上去。
“是你救了我?”
少年没搭理她。
“你怎么做到的?”
依旧沉默无声。
“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何又要救我?”
少年总算看了她一眼,“我为何杀你?你的命值多少?”
“你先前一直追我们,难道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少年不理解这句杀人灭口从何而来,只说:“我杀人很贵,你不值。”
于归心情复杂,那她们方才是在干什么?
他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的三条岔路:“走哪条?”
于归:“……”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现在的状况是,这位疑似杀手的小哥迷路了,还要她来指路?
她现在不是被绑的人质么?!
难以理解,但于归刚好真认识路。
这里离河不远,要想回到营地,左边那条就是最近的。
少年看了眼她指的方向,抬步往右边走。
“诶,这边才是营地的方向!”
“我不去营地。”
他停了片刻,又说:“我给你喂了解毒丹,换你替我指路,我不欠你。”
那敢情好!
于归放缓了脚步,试探着朝左边转身:“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多谢小哥赠药相救,路上小心……”
“唰——”
于归还没看清他的动作,那柄闪着寒光的剑已经横在眼前,离她的脖子大概只有半指宽。
“解毒丹价值千金,现在是你欠我的。”
“知、知道了,走罢、走罢。”
接下来的一路,这少年就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任凭于归再如何试图套话,也始终不发一言。
一路上说得口干舌燥,却连对方名字都没问出来的于归颇感无力。
怎么会有话这么少的人?
他到底要带着她去哪儿啊?
怎么走了这么久,连根趁手的棍子都没见着?!
眼看越走越偏远,四周杂草丛生,有些已经齐腰高了,于归意识到这应当是离开营地的方向。
不行,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
她越走越慢,逼得少年几次停下来等她,最后实在没了耐心,再度用那冷得可以杀人的目光盯着她,问:“你想干什么?”
于归弯下腰撑着膝盖,一边喘着气一边道:“不是我不配合啊,是实在走不动了,你看我还有伤在身……”
目光在他身上干透的血渍上一顿,她假装没看见,继续面不改色地说:“我一个弱女子,先前被骗到这深林中来,又被你追了那么久,还被毒蛇咬了,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再逼我也没用,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了,能不能让我歇一歇?”
少年的脸上闪过一抹焦灼,看了眼来路,果断道:“不行,走或者死,你选一个。”
于归震惊:“不至于吧,我的命可是你刚救的,何况你不是说你杀人很贵么?杀了我不仅没人付钱,你还会有想象不到的麻烦。”
“那也比不上眼下的麻烦。”
见少年将要耐心耗尽,于归没再强行要求休息,但接下来的路她走得比之前更慢了。
少年不知为何,执意要带上她。
于归其实说的不全是假话,她只是力气大了些,并不代表体力特别好。
她现在胸腔里一直胀痛,腿也重得快要抬不起来了。
再走下去,就算不死在这少年剑下,也要被活活累死了。
秋池怎么还不来救她?
李辜云她们找到援兵了么?
她不是一截柳枝么?怎么做人的时候平平无奇,都托身柳枝了,也没学会些精怪法术什么的。
于归胡思乱想着,没留神被绊了一下,她往前扑去,下意识扯住了前面人的衣袖。
少年反应极大地迅速避开了,但大概是动作幅度太大,他的伤口被扯了一下,脚步竟也一虚,若非一只手死死抓住身旁的树,恐怕当即就要跪在地上。
她就说嘛,都受了伤,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看看,抓着树的手都快抠出血来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腿软了,不是故意要撞你。”
虽然这少年看起来伤得不轻,但于归估摸着他要是想取自己的命,恐怕还是易如反掌。
她又看了眼少年的手,忽然目光一滞。
因着方才的动作,少年的衣袖翻了起来,露出了手肘处的一个黑色印记。
这个印记——怎么有些眼熟?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于归死死盯着那个印记,越看越觉得头疼欲裂。
到底是在何处?
黑色古怪花纹、冰冷的剑、冰冷的目光……
那是——杀她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