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苏臻珩在被囚之后接触不到任何利器,就连烛台也是放的远远的。起初他并无自残之意,只是想要逃出去,可奈何皇权遮天蔽日,透不过一丝光。
宫里的下人不敢跟他说话,只是每日往寝殿里送吃食,洒扫的宫人也每日去打扫宫殿,人影来来往往,却都是静悄悄,办完差事就退了出去,仿佛看不见殿里的主人,而苏臻珩也将他们视为无物。
直到某日的临近黄昏时,一只被火烧得斑驳的手将一把匕首递给他,苏臻珩仰面,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人的肩上。那人的身躯遮住了光,脸上戴着面具,什么也看不见,唯独能看见露着的一块脖子,那也是多年前被火灼烧的痕迹。
苏臻珩没有记起他是谁,因为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但此人身手矫健,能够躲过附近的守卫进入寝殿,便是对皇宫的布局很熟识。苏臻珩在想他有没有认识过某个江湖侠客,或是什么暗卫组织,但没有。
苏臻珩没有多问,因为即便问了他是谁,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人也未必肯说。他只将匕首接过来,道:“和我有接触的人,没有几个能活着离开。”
那蒙面人答道:“故人已逝,再无生念。”
静了片刻,苏臻珩抬眸看向他:“若我没有猜错,你的故人死在皇帝手里。”
对于苏臻珩来说,一把匕首是解脱,但没有人能无缘无故送他一把匕首,除非那人想要这匕首指向的人本就不是他。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转身便已消失不见。
而现在,间隔了两世,苏臻珩又正面看到了这个人。苏臻珩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猜测出了他是太子的暗卫,但为了救太子不得已暴露身份。
可太子昨夜并未在画舫,身为暗卫一定是知道的,那他为何被烧成这样?除非是救了别人之后又转身去救太子,此番现身不仅是为了太子,也是为了自己能得到及时的救治。
是什么让一个暗卫生出了求生的意志?
昨夜,韩如雪在画舫。而前世的韩如雪是作为太子妃与太子同游,在画舫失火之后消失了,被御林军找到之后发现胳膊上被烧了一块。太子的下落则是苏臻珩找到的。
苏臻珩看着宫十八,心里默默道:“故人已逝,再无生念……”
宫十八露出疑惑的神情,“我没有见过你。”
苏臻珩轻声一笑:“我记错了吧。虽然你救了太子,但其中有许多蹊跷之处,今日你在此治疗,明日可能就会被拉走审问。”
“其实若你没有怕被查到的东西,怎么查都无所谓。但至少,昨天的事情是能查出来的,你见到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救下太子之前在何时何地做什么,总会留下痕迹。”
宫十八的脸色似乎变了,脸上的伤痛让他吸了口凉气。他稳定了呼吸,道:“我昨夜……并未做什么。你说你见过我,那是在什么时候?”
苏臻珩道:“或许是,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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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连三日都没有醒来,许多太医都说此番太子应是真的活不过来了。那日太医将太子的情况上报皇帝,皇帝一气之下摔了药碗,斥责太医无能,下一刻就被气得又吐了一口血,昏倒过去。
刚过完年,宫里却像是被笼上了一层阴霾。皇帝醒着的时候,许多年轻嫔妃和皇帝平日里宠爱的男宠们成群结队地前去探望,争相喂药。一旦昏睡过去了,便个个跪在地上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是荣妃和淇妃两人前来主持大局。
皇后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如今是荣淇两妃在宫中的资历最大,也只有她二人各自都有一个儿子。皇帝宠幸新人,两妃平日里几乎不怎么踏足万圣宫,而三皇子元宁祯一直受皇帝器重,日后承袭大统是板上钉钉的,因而她们也从未有过夺嫡之意,毕竟前两个夺嫡的皇子连同他们的母亲都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现在,皇帝病重,太子躺在东宫跟死了没有两样了,那太子之位便可能是其他人的了。
年轻嫔妃和男宠们不敢忤逆她们,惺惺地退出了万圣宫,脸上尽是愁容与恐惧。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他们是没什么地位的人,男宠更是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小玩意,永远不会有孩子傍身,唯有努力争宠,换着花样哄皇帝高兴,只求皇帝临死前分他一点怜悯,在弥留之际忽然念起他来,免了他的陪葬之责。
京城封禁了三天都没有抓到伊戈尔,满城都张贴着逮捕告示。当日苏臻珩回到侯府,夜里灯影摇曳,苏臻珩喝了口浓茶,思考着眼下得到的线索。
京城虽一直有许多别国外商,但无论是本国百姓还是外商入城、定居皆有记档在册,对外商的核查更是严格,非轻易就能入城的,这一点即便是城门好收受贿赂的城门护卫也不敢松懈。若非伊戈尔天生聪颖能轻易躲过城门的核查,便有可能是京城中出了内奸。
太子那日并不在画舫,而画舫附近的御林军也并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正旦后苏臻珩去看望了韩相和韩小姐,说了几句话,便知道那日伊戈尔并未上画舫,而是直奔观雁台。由此可见,是有人暗中给了伊戈尔一个指引,让他直接去刺杀皇帝。
那这个“指引”是什么?
观雁台在京城是最高的楼台,若想用箭射中上面的人,必是要登高。但当日京城中所有临近观雁台的高处皆有御林军把守,观雁台之上也有御林军在皇帝侧旁,伊戈尔不会有机会从远处刺杀,便只能亲自登台刺杀。他是提前知晓了御林军的布防?难道是有御林军的人给他透漏消息?但御林军的布防图皆在正三品统领以上的将军手中。
正想着,苏臻珩的两颞忽然针刺一般地疼了一下,紧接着是持续不断地疼。他这几日没有休息好,想必是累着了,于是侧着头用手按了按,闭目思索。
将近三更,屋檐上响起了脚步踏踏之声,苏臻珩闻声忽然睁开眼,手扶刀柄。
寒风吹得窗子吱嘎一响,随后便见那窗子外忽然射进来几支冷箭,蜡烛便灭了,一支箭被苏臻珩出鞘的刀挡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锐利的骤响。
下一刻,颈侧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苏臻珩忙转身用刀侧挡,黑暗中的人影嗤叹了一声,随即便见暗中一柄弯刀反射出了光亮。两人在屋里缠斗着,将书案上的东西全都打翻在地,轰隆隆一阵。
“砰”得一声,门忽然打开了,苏臻珩扫视了一样,院子里一众蒙面黑衣之人与自家护卫打斗得紧。褚尧听到屋里的声响,急忙闯入,看着两个站立的人影不由地愣了一下。
那黑衣人阴恻恻的嗓音邪笑一声,用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北岐话,道:“始安侯,不打算点上灯再接着打吗?我的眼睛都要使瞎了。”
“伊戈尔。”苏臻珩的刀尖对着他,看着黑暗中那张清白迤俊的脸,道:“本侯正在找你,你却送上门了。”
伊戈尔笑道:“你我之间谈个交易如何?”他单手打开了火折子,终于能看清彼此了,只见苏臻珩的刀尖距离自己的鼻子不过半寸,瞬间觉得有些脊背发寒,敛了笑意,道:“始安侯不愧是北岐的一员悍将,像我卜圪国人所言,令人畏惧啊。”
他点燃了烛台,将弯刀收回鞘中,笑着朝着苏臻珩眨了一下眼睛,示意对方收刀。但苏臻珩不为所动,他见状叹了口气,对着外面打斗的人喊道:“住手!在人家的地盘,还是得安分守己一些!”
苏臻珩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化,冷声道:“看来卜圪王室,皆是些胆小鼠辈。在燕京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吧,只三天你便撑不住了。”
闻言,伊戈尔想到了这几日耗尽干粮的日子,神色明显有些不高兴了,舔了舔唇,哼笑一声,“原以为你们北岐人也算君子,没想到你们才是阴险狡诈的小人啊。我说你们燕京城怎么那么好进,却又那么难出,你们是想故意引诱我进来之后,将我耗死在这里?”
苏臻珩挑眉,唇角微微一笑,“何出此言?贵国王子改头换面潜入我北岐京城,是我朝请你来的吗?那也是我朝请你来谋害圣上与太子的?”
“是不是请的你心中有数。”伊戈尔从怀中掏出一份图纸,举在手里,眼睛看向面前的刀尖,玩笑道:“用我的命交换这张藏宝图,始安侯,交换吗?”
苏臻珩愣怔片刻,给褚尧一个眼神,褚尧立刻过去接在手里,给苏臻珩看了一眼。苏臻珩道:“燕京城的图纸,狗爬的一样潦草,你画的?”
“……你先别管是不是潦草,但这图纸是你们御林军中的人给我的。始安侯,”伊戈尔歪头一笑,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不是你请我来的吗?你请我来,可是为了将太子之死推到我的头上?”
苏臻珩冷声道:“何出此言?”
伊戈尔呵呵一笑,“始安侯啊,你们太子是谁杀的,你不知道吗?你我早在边疆的时候就见过多次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岂会不知?你的手下用什么样的箭,使什么样的身法,我岂会不知?这太子是你杀的,为何要安在我的头上?”
苏臻珩顿了一顿,还是没有收起刀来,反而在此刻生起一种想要直接杀了他的心思。反正迟早会杀他。
苏臻珩道:“阁下来京的目的既然就是杀害太子和圣上,为何又不敢认。即便不是你干的,这份功劳落在你的头上,也省去了你的麻烦。本侯岂不是帮了你大忙?”
“始安侯,给我图纸的人是你们御林军的人,引诱我去观雁台的也是你,你想要杀了我,还想要将太子之死推到我的身上,如今你们皇帝卧病也是因为此事,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买卖。而你的腿,”伊戈尔往下扫了一眼,“也犯了欺君之罪。在皇帝面前装瘸卖惨隐藏实力,筹谋大计,等皇帝和太子一死,那你岂不是可为北岐另择明主了,亦或是你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苏臻珩微微蹙眉,道:“阁下说得话在我北岐足以被拉出去枭首示众。”
伊戈尔冷笑:“北岐迂腐。自古男儿多壮志,大丈夫岂会对那明堂之巅无意,假做圣贤君子、口是心非之辈才是最可笑的。”
伊戈尔道:“你只知利用我杀你们太子有多快活,岂不知你们太子之死与卜圪王子之死意味着什么?除非你很希望两国开战。而两国开战,最先沦陷的一定是始安。”
苏臻珩道:“倘若本侯拿你和卜圪王谈判呢?”
伊戈尔脸色忽然阴沉下去,呵呵笑道:“始安侯啊,战争面前,人命只有被前进的马匹踩进土里的份。”他自己也无法幸免。
苏臻珩手臂缓缓放了下来,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伊戈尔。前世的伊戈尔已经死在了燕京,没过多久,边疆就开战了。那时皇帝驾崩,元宁祯登基。苏臻珩还是没有回去,安明景带领始安军抵抗,负伤被召回京,从此留在京城,而始安帅位之上的人也彻底更换了。
卜圪王共有两子,大儿子强悍勇猛,卜圪王对他青睐有加,却不喜伊戈尔,但伊戈尔的死可以作为一个开战的理由。哪怕最后北岐胜了,那场战争中死伤的却是始安的将士和百姓。而安明景的回京,也带来了将来的死亡。
杀了伊戈尔,前世的命运还会再重演。但不杀他,又如何对得起北岐。苏臻珩犹豫了,只是这份犹豫似乎包藏了一份私心。他想守住故土的百姓,也想守住前世的亡人。此时,太子的生死在这些人的生死面前一文不值。
“放我返回卜圪,任凭你将刺杀太子的罪名安在我头上,待你们太子和皇帝死了,边疆是否安稳,便在你一人了。今日你放我,来日,我亦能帮你一把。但若是你不帮我,刺杀太子的罪名,我可是不认的,也有的是法子将真相拿到台面上来。”伊戈尔低笑一声,幽蓝的眸子深邃得摄魂夺魄,“况且,始安侯中的毒,还没有解开啊。你我之间,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