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左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才回到出租屋，进门后便冲进卫生间洗漱，洗完出来后头发也不吹，用毛巾简单擦了几下后便熄了灯往床上一倒。
几乎筋疲力尽。
但二十多分钟后，关左却还是没能睡着，因为他一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雪地里康岳杰的颓丧模样。
他明明已经做了梁邛的帮凶，却又在亲自将康岳杰引至绝崖后，担心梁邛在进行最后一步——把人推下去——时会下手太狠。
虚伪、假慈悲，关左觉得用这些词来形容自己再合适不过。
关左被一轮又一轮的自我拷问扰得心烦意乱，到凌晨三点左右的时候才将将入眠。
可没过多久，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却突然有消息提示音传来。关左本来就睡得浅，听到声音后立刻便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先看了眼窗外，只见外面的天空还是漆黑一片，再拿过手机来看时间，发现自己就睡了一个小时，此时才凌晨四点。
关左心中纳闷谁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发消息，紧接着视线下移，就见着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是康岳杰的名字：【关左，能见一面吗？】
关左连手机都懒得解锁，想都没想就摁灭了屏幕，捞起被子继续睡。
很快，又有消息发送过来。
关左忍了几秒，没忍住，又拿起手机来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康岳杰发过来的文字赫然是：【我就在你家楼下。】
关左这下彻底没了睡意，翻身而起，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往楼下看去，果真看见了康岳杰站在路灯下的身影。
康岳杰正在低头打字，紧接着关左的手机就因为收到了消息接连震动起来。
【我今早八点的飞机。】
【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关左，让我见见你吧，我有很多话想当面跟你说清楚。】
关左不再保持沉默，回复问道：【你要去哪？】
康岳杰激动起来：【关左！你还没睡！】
关左：【睡了，但被你的消息吵醒了。】
康岳杰：【这样啊。】
【还好你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要给你打电话了。】
关左：……
关左：【所以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
康岳杰：【我要转学了，家里给我订了今天一早离开这座城市的机票。】
【我和姜琳黎分手了。】
【她提了要求，要我从今以后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永远消失。】
【我确实对不起她，所以……决定接受她的要求。】
康岳杰把这几段文字发了过去，关左那边却一直都没什么动静。康岳杰把聊天框里的话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终究不知道拿什么才能换关左下楼来见自己一面。
就在他以为关左已经不会再搭理他了时，居民楼一层的墨绿色铁门却突然开了。门扉转动时还发出了吱呀吱呀的老旧喘息声，这在寂静的凌晨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康岳杰循声看过去，一时间眼睛都亮了，因为见到了关左从那扇门后走了出来。关左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穿着灰色直筒居家裤，脖子上围了条黑色围巾，黑眼圈很重，脸上有迷糊的困意，头发有些炸，但看起来却依旧帅气，整个人因为刚起床，还带了点贴近生活的柔和感。
康岳杰跟看不够似的，在关左朝自己走来期间都一直盯着他看，视线每分每秒都不从他身上移开。
关左走进路灯的光照范围，最后在康岳杰跟前一米处站定，眉眼皆冷：“有话快说。”
理智告诉康岳杰，关左愿意下楼来见自己已经实属难得，但在他感受到了关左身上对自己明显的疏离后，心里还是跟破了个大洞似的，有寒风呼啸而过。
康岳杰苦笑了下，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吐露道：“关左，我从来没和你说过，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同性恋。”
关左双手都放在衣兜里，看向康岳杰，虽然早就知道此事，但还是很意外康岳杰居然会主动跟自己坦白他苦苦掩藏了许久的秘密。
康岳杰继续道：“在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我跟他表白了，他也答应了，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谈恋爱。”
“可我们在一起一周不到，我们的恋情就轰动了全校。”
“我不知道是谁跟老师告的密，不过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时大家看向我的眼神。”
“震惊、恐惧、嫌恶。”康岳杰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陷入进久远的回忆里，“在他们看来，我就好像是个怪物。”
关左对康岳杰所描述的那些人的眼神并不陌生，因为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异类？
“可我明明只是……对我喜欢的人说了喜欢而已。”康岳杰眼里有化不开的悲伤，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想通当年所受的委屈。
“那时我还小，稀里糊涂地在全校面前出了柜，又被老师家长们的反应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我和那个男生很快分了手，我们各自转学去了新的学校。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从那以后，我学会了伪装，除了我的父母，我身边几乎没人知道我的这段往事。”
“我本来已经放弃这条路了，”康岳杰顿了顿，而后目光坚定地看向关左，“直到我遇见了你。”
康岳杰这么饱含深情的话关左却听得浑身难受，立刻出言打断：“够了。”并对康岳杰的话提出了两点质疑：“首先，性向这种事不是你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其次，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我并不觉得我对你来说能重要到这种程度。就算不是我，你以后也会遇见别人。总会有个男的能让你内心躁动，会让你不甘于和不会让你心动的异性在一起，因为这是你基因里就写好了的取向。你不过是贪图平稳，又想顺应本能，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情深？”
关左：“这些花言巧语都不能为你的劈腿开脱。”
“我凌晨四点不睡下楼来见你，不是因为舍不得你，我想听什么解释你心里清楚。你说你是八点的飞机，从我这里到机场的车程并不短。所以，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关左冷着一张脸，把话说得无情至极、不留丝毫情面。
“原来，我现在在你心里是这种形象。”康岳杰脚下晃了几步，失神地喃喃自语，但很快又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谈及关左关心的正题，“姜琳黎确实是我女朋友。”
康岳杰面露疲态，他今晚也是几乎整宿没睡：“在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的父亲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姜琳黎生日宴的邀请函，并要求我尽快追到她。”
“因为我父亲想拿下姜家某个上亿投资的招标项目，然而凭综合实力又很难入得了姜家的眼，但如果能有姜小姐的几句美言，形势说不定能被逆转。我父亲的公司刚步入正轨，生存压力很大，我也想替他分忧，所以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说完，康岳杰看了关左一眼，发现他果然在皱眉，又特地解释道：“这可能对于你来说有些匪夷所思，但人活在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你就当我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吧，我现在也确实已经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关左没说什么，但其实他皱眉并不是因为不解于康岳杰被迫出卖自己的男色为家族牟利，而是单纯惊讶于康岳杰所谈论的项目的货币单位居然是上亿级。
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
康岳杰言归正传：“说来也巧，姜琳黎当时刚在梁邛那里受了冷落，情绪低迷，我还没追她多久，她就被我打动了，说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就是事情的原委。”
但关左却捕捉到了一个细节：“等等，姜琳黎在梁邛那里受了冷落？姜琳黎和梁邛是什么关系？”
康岳杰不明白关左的重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关左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于是他耐心地讲解道：“姜琳黎和梁邛是有婚约的，但也只是家族联姻，二人之间没什么情爱。”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康岳杰有了侥幸心理，以为去接近姜琳黎并不会触怒梁邛。
他此前也确实没招来什么祸患，但直到……
“我和姜琳黎在一起没多久，父亲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想要的那块蛋糕，但事后我才知道，原来一同竞标的还有梁家的企业。”
关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世界观被颠覆了，梁邛不是一直都说姜琳黎只是他的一个女生朋友吗？怎么两人还有婚约？
康岳杰：“梁邛向来睚眦必报，我根本斗不过他，我父亲也不了解梁邛这个‘三好学生’的手段，要是我早知道父亲是要从梁家手里夺利，我根本不会答应。”
关左莫名有些心虚，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康岳杰皱着眉，内心也很纠结，但还是跟关左讲了自己的推测：“要是我说，我今晚是被梁邛摆了一道，你信吗？”
关左这下彻底闭嘴了。
康岳杰问：“关左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明明不是圈子里的人，也会被邀请？为什么梁邛一直在牌桌上针对我？为什么我抽到的惩罚项目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梁邛是如何知道我与你的关系的？我和你明明也才刚确定关系没多久，自那晚打了通电话互表心意后，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关左连呼吸都放轻了。
康岳杰距离真相只差临门一脚，但他再开口时说的话却是： “难道梁邛有派人跟踪我？或者窃听了我的电话？”
“如果按照‘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这一角度想，那么事情实在是有些细思极恐了。”
关左这才意识到，康岳杰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因而也不可能参透梁邛所玩的把戏。
然而，关左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尤其在得知了梁邛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有所隐瞒、而康岳杰却一直都在无条件地相信自己后，他的良心开始备受煎熬。
康岳杰摇了摇头，像是想要将刚刚提出的各种胡思乱想甩出脑袋：“算了，这只是我的猜测，时间紧迫，还是不提旁人了。”
“我今天专程来找你，除了跟你解释前因后果，还想跟你道个歉。”
“对，关左，你说得对。”康岳杰承认道，“我因为不想被歧视、被偏见，所以在该做自己的时候退缩，因为想得到父亲的认可，所以在父亲提出不合理的请求时一味地懦弱顺从，又在遇见你后，因为想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在和姜琳黎交往的同时回应了你的告白。”
“我太贪心，什么都想得到，又什么都不想失去，最终顾此失彼，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但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我犯下的错误，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的实际行动赎罪。”
“所以，关左，我们分手吧。” 康岳杰终于说出这句话了，“然后重新开始。”
他沐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温柔地笑着，只觉一身轻松：“从此刻起，我要为自己而活。这条路实在艰险，充满了歧视与偏见，但只要一想到你，我就已经有了再战的勇气。”
关左不知道康岳杰昨晚在被带回别墅后、在和姜琳黎的谈判过程中经历了什么，但只要有梁邛陪审，想来必定是要脱层皮的。只是，让关左没想到的是，康岳杰在历经重重折磨摧压后，不但没有被打倒，竟然还迸发出了更加昂扬的斗志。
康岳杰虽然拖着一身沉甸甸的疲惫，但他整个人却宛如涅槃重生。
康岳杰去牵关左的手，他冰冷的指尖握住了一片温暖，欣喜地发现关左居然没有挣脱开。
高高大大一小伙子，竟然因此瞬间就热泪盈眶了。康岳杰略带哽咽地道：“你不信我的深情，没关系，我会用时间来向你证明我对你的真心。”
康岳杰抬起手臂擦去眼泪：“现在我们暂时分离，但等高中毕业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我会光明正大地追求你。”
小巷尽头传来轿车的鸣笛音，大概是司机在催康岳杰了。康岳杰不得不松开了关左的手，单方面跟他约定道：“你要等我。”
“一定要等我！” 康岳杰说完，也不管关左答不答应，转身，头也不回地迈进了漆□□仄的小巷。
相比于梁邛的自私利己，康岳杰简直就真诚到让人害怕。
关左如今倒是一点也不怀疑康岳杰现在对自己的感情有假了，只是高中毕业，那都是一年半以后的事了，少年人的誓言总是美好动听，但岁月变迁，时光的洪流可以将一切冲散，到时候康岳杰还记不记得自己都说不定了。
因而，关左并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