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城里来了一位江湖少侠,是位年轻姑娘。
未央城的温无缺,也被称作东阙公子,她一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以手段狠厉稳坐四公子之首。
城里的高位者知道温无缺当初是如何被赶下城主位的,温无痕更是方方面面将她奚落的一无是处。
未央城就是这样的地方,输了就活该是落水狗,一无所有的丧家犬当然该拿来当笑话。无论是名号还是别的,谁是赢家,未央温家认谁,一切就该是谁的。谁不喜欢看人从高位摔到地底呢?更别提是看那位从地底泥里,一点点爬上高位,变得金光璀璨,赢尽一切的惯例赢家,那位温家的白财神摔。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温家昔日低贱的私生子,不止能一步步走上城主位,甚至被赶下来之后,还能再度登上去。更没人敢信,她重登城主之位,出手迅捷,手段雷霆。
温无缺还是那个温无缺,她那手颠扑不破,果然还是那手颠扑不破。
不到双十年华的那位姑娘,不是未央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但她手里持的,是城主信物。来未央住的,是城主府邸,是当之无愧的未央贵客。
这位未央贵客和温城主不同,城主一向在府邸没什么好脸色,不过温无缺要是有什么好脸色,结合未央城里的传闻,怕是更让人觉得可怖。
年轻贵客就不同了,她大多时候看着和善,对府邸下人也都很客气。
“所以,城主,当真不睡觉的啊?”年轻贵客手上抓着一把瓜子,身边坐着个年纪比她更小的小丫头,两个人嗑着瓜子聊闲天。
本来在这府里是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那位城主,不知为何,对这位贵客的容忍度实在太高。她长的好看,为人亲和,出府一趟就会捎带些零嘴吃食回来,捎带回来还总跟人分,碍于她是贵客,她分的东西,怎么能不收?何况,她们也是真想收。
她们跟她讲未央往事,她跟她们说江湖故事,一来一往,这位年轻贵客在这府邸里收获了一堆好人缘。
“对啊,贵客姐姐你不知道,城主她真不用睡觉的。我们值夜不是会轮换人嘛,城主她就是一个人啊,我们暗地里都在想,她怎么就能……到底不愧是传闻里的东阙公子啊!”小丫头一口一个贵客姐姐叫的亲,语气充满了对温城主的震惊困惑。
“她天天就那么看公文看到天亮?”丢下一个瓜子壳。
“嗯,基本上是。也不全是,城主深夜偶尔会去西边那个院落里待一阵。”
“西边的院落?为什么去那边?”丢一个瓜子壳。
“我是不知道,但是,听那边值夜的哥哥姐姐说,城主她也不进房的,就只在院子里待着,一待待很久,然后就又回去。”小丫头皱着眉,看起来像在忧恼。
“这样啊……诶,你是不是还蛮喜欢你们城主的?”丢一个瓜子壳。
“嗯!”答话的人立马点了点头。
“为什么啊?你们城主传闻里,不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丢瓜子壳。
小丫头轻轻啧了一声:“哪有,城主厉害当然厉害,和姐姐你不一样,城主看起来不近人情也是应该的啦。但城主其实人很好的,我上次差点闯祸她也没责怪我……我只跟你说啊,崇拜城主的人其实很多的,但我们都只敢在背后偷偷崇拜。”
“不过,贵客姐姐你来了府里,真的挺好,倒不只是我馋,确实你买的东西好吃,你人也很好,”她脸上还是忧愁,“自从你来了,城主真的看着高兴了好多,好多好多。”
“是么。”扔一个瓜子壳。
未央城的城主,不用睡觉。她知道。
只她不是单从这个小丫头嘴里听来的城主不用睡觉。
她被安排的住处离那位城主的居所很近,她在未央城也没什么别的事情,既然本就是为了那位城主来的,关注点自然更多是在那位城主身上。
两处住所本来就近,她也常过去。
无论她几时过去,那位城主都是醒着的。
不单醒着,还基本都是在处理公务。
夜色又深。
温无缺房里的灯从她来未央城起,夜里就没见它暗过。
少年侠客坐在屋檐一角,看着不远处亮堂得很的房间,无声轻叹。
今夜,那房里的人,罕见地出了房门。
西北方的院子。
此处灯暗,温无缺坐在院落里,她半趴在石桌上,没什么声响。
府里的人都认得这位少年侠客,她在府邸出入自由,不会引起什么动静。
温无缺在院里待了很久,她也在院外站了很久。
“你当心又受寒。”年轻少侠思绪繁杂,烦得她真的烦了,又实在太晚,这人应该是远不打算回去的,最终,她还是走进了这院里。
“咳,咳咳。这么晚,你怎么在这里?”温无缺今夜头发没束起,随意披散着,她头发不算太长,昏昏月光下,发色浅,衬月光,她穿着也色浅,看起来要比寻常人清晰些。
“你还知道这么晚啊?”少年侠客不是空手来的,摆上两个杯盏,又添好两杯温热茶水。
“龙眼?”热茶一倒,扬起的香味温润香甜,并非是茶香。
“嗯,”她没好气地应了声,“做未央城主是不用睡觉的,也不用再给你倒浓茶提神了,你们未央城倒是什么都有地卖,品质还都挺好。”
“少侠一天天地买东西,看来是带足了银钱来的未央城呐。”温城主浅浅尝了尝,尝着比闻着更甜些。
“实在是太贵了。龙眼贵,梨也贵……你多喝点,也算我这钱,没白花。”年轻少侠语气懊恼沉闷,学着她先前那样半趴在石桌上,盯着眼前的茶盏。
“放心,没事的。你可以随便跟我借钱的。你要多少,我都愿意借给你。”温城主语调温柔,实在是替人着想的解语花。
“你借我钱?”她本来看着茶盏,听对面人这么说,转而看向眼前人,“解语花”眨了眨眼,点了头,一副真心替她着想的样子,“收利息么?”
“哎呀,谈那个做什么,我们关系这么好,对吧?”温城主说着又喝了口茶,茶水温热清甜,暖的不止是五脏,“你相信我,我不会多收的。”
年轻少侠听了她这话,没回话,也不再看她,把头靠在交叠的手臂上,望向这院子里的主楼,安安静静。
“我没事的,这么晚,其实你不用特意来找我的。”柔和温软,点点怅然。
捧着茶盏的人看着并不是没事的样子,起码看在年轻少侠的眼里,不是。
“嗯。”她也只是寻常地答应一声,敷衍得很,听着就是一点也不信。
温无缺和脆弱看似是完全搭不到边的两端。
捧茶的人听她这么应自己,无奈叹了声气。
“你这么好奇那栋楼,怎么不问我呢?”龙眼茶太过温暖,暖到她自己开了这个话题。
“你想说,我会听,你不想说,我不想问。谁都有不想说的事情。”她收回看那栋楼的视线,转而看了看那不完整的月亮。
……
“好大侠啊,你知道我之前是受了重伤从未央城逃出去的吧。”她依然双手捧着那杯茶,茶水也依旧温热。
“嗯。”年轻少侠点点头,当初在开封,她就知道了的。
“那时,我本来是要死的,”拿茶盏的手拿得紧,“娘亲挡在了我身前。”
少年人没插话,只看了看眼前人,又低了眼眸看桌面。
“以前,那栋楼是娘亲住的,也是……我做回了城主,始终不敢再往里走,觉着累了,想她了,最多也只敢在这院里,坐一坐。”她说完这话看对方看着自己,浅笑了下,原本是想作宽慰的,但心痛太过,只能微低下头,装作喝茶,努力压抑克制。
不羡仙昔日的少东家,自小不是迟钝的人。
添了些新茶,不再看她,看回那月亮。
略沉了些的嗓音,缓慢说出的话,格外温柔:“不羡仙的变故里,没了很多人。对我来说那都是我的好友亲朋。”
“从小跟着我的小孩子,为了救大家,为了救我,没了。”
“那一夜前,她还在费尽心思地预备着我的生辰礼。”
“相识没几天的江湖大哥,救了我,没了。”
“他才答应了,带我去江湖看看。”
“我何尝不该死在那场大火里。”
“而我,连他们的遗物都分不清是谁的。”
“就算是梦里,他们都放心不下我……”
再添热茶的是看了西楼,也随她看月亮的温无缺。
她知道的,她说这话是想安慰她,搅碎了心来安慰的她,她不能说出什么话再安慰回去。她的心,也本就是碎的。
“温城主本就比我通晓世情,盈盈姑娘也远比我聪明,论年岁,你也长我几岁,应该是比我更加明白,既然活了下来,该当如何的。”
眼前人望月,望的是残月。
月照眼前人,照的是良人。
“嗯。”城主看的不是月,聪明人没觉得受了少年人教训,应的心甘情愿。
少年人仍旧看着月,整个人沾了少许月光。
她轻声喃了句,两人间能听清楚,只轻声,却难掩其中低落。
“月缺太难圆,何处不羡仙……”
世事总难全,她清楚明白,她也明白清楚。
喝完了茶,温城主没有再多坐,随着年轻少侠一起往住处走。
“好大侠啊,你为什么特意来找我啊?”她两一道走着,随便说话。
“我是来找元宝的。”年轻少侠随着交往,也越发会了她那说瞎话的才能。
“你找元宝带龙眼茶?”显然是年轻少侠学的有些青出于蓝了。
“怎么不能?兴许它喜欢呢,我还打算跟元宝彻夜长谈的,你喝了它的茶……你们未央城说,白财神能实现人的愿望,劳烦城主变壶茶出来,赔给我吧?”她说着停了脚步,冲那位被她说的愣怔的无缺城主伸手讨茶。
“分明是你倒给我的!”温无缺顺手将手放过去那人掌心,空拍了一下。
“我可没说是给你的。看来城主是打算赖账了。”故意说的无奈,自然将放在手心的手牵住,接着走路。
“你……”她是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话噎到无话可说的一天,转而又问了声,“好大侠啊,你现下,有什么愿望吗?”
“有啊。”她回答的很干脆。
“什么愿望啊?”实现人的愿望,她当然做不到,但这个人有什么愿望的话,她是真心想尽量帮她实现的。
“我啊,我想帮,那些我想帮的人,我想能保护,那些我想保护的人。”这话她说的很平常,应该是早就深埋心里了,说出口都不需要再想。
“嗯……好大侠啊,你想保护的人里,会不会有盈盈啊?”她两在一起,脸皮薄的大概率不会是她,见那人没立马回答她,“难道没有盈盈吗?”
“温城主身居龙潭,出入虎穴,身边危机四伏,我哪能保护她,太难了。”知道对方是跟自己开玩笑,她说这话时,边说边摇头。
温无缺本来就是故意闹她的,听这答案也算让自己安心了点。
失落,应当没什么好失落的。
“我相信,温城主有足够的智谋。”
“所以,烦请温城主,自己要好好的。”
她话说的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温无缺听她这么说,不自觉笑了出声。
牵着的手自然地晃着,不算松,不算紧。
“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在我,有能力,能保护你之前。”
未央城,城主住的地方,在夜里大多是亮堂的。
会逃跑的,一直都是年轻的少年侠客。
灯火之下,少年人的神情,少年人的眼里,全然是坚定认真。
“嗯。”从来不需要人保护的人,可能是敌不过她这份真情,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出于真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点了头,轻轻应过她一声了。
承诺一出口,就如同覆水,难收。
少年人听了她应的话,像是放下了心。
少年人嘛,好骗。
这个人对她来说又是尤其好骗。只要自己说的,这个人就会信自己。
当然,她也不是骗她的。
这个人这副明晃晃的模样,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难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