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原这三日总在留意那位未央城主,她自知道自己是特意赶来此处后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自己让她帮手看此地运粮事物,她便终日在算那粮。
他不担心给她看此地粮草运输,这两个人,互相或许不知情,他和大哥是清楚的,这位城主替宋朝出的力并不少,望凭官家之力,保那人身在大宋能多一分平安。而自己那位好友,相识不久时,曾来找过自己,说倘若她一去无归,欠她的,就给如今的未央城主。后来托她做事,无需她再说,他也是知道的。于公于私,那个人当拿未收的报酬太多了,多到能保人无虞。
温无缺至今一点没合眼,不吃不睡地除了算粮就是算粮,分明那点东西她早就能合计清楚,只一遍遍算着。今早他实在看不下去,提起营侧那座高坡,她去那边歇会的话,那边视野高,兴许能早些看着什么,这才劝住这人再这么无休止下去。她看起来其实没什么异常,不像刚来军营时,当真连他都吓了一下,但实际上除了刚来时,她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他收到机要密报有顶尖辽国好手在此处聚集,他本是赶来拦那个人的,一切当从长计议,再做打算。只他还是晚了。
这位城主,自然知道自己往这边匆匆赶来是意味着什么……
“大人,外面,几日前来的那位特使大人......”他不等来人说完,急忙往外。
手腕套着马绳,她靠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撑在一柄黑色长刀上。一身本是水绿色,被血渍染的像是误丢进红褐染缸,左手臂一块泡透了血,延伸到小臂,血迹直沾得胸侧也是,右手被同色布条随意绕着,那布条也早被渗出的血渍染得斑驳。见来人是他,苍白的脸上似如以往,冲他笑了笑,沙哑着嗓子:“晋中原,你有看到盈盈吗?”
他点头,从那人手上收过她拿出的纸张,纸张虽被她刻意存放,也不免沾染了些血渍。
“她在那边山坡上,你伤成这样......我这就让大夫来,我去替你找她。”他没见过江湖有名的大侠这副模样,她初出江湖时就能打又能跑,这些年武学修为更是日益精进,总是在搭救他人,好像她天赋异禀,不会出事。
她本来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衣裙:“我这样看着,是不是很......”
他不等她说完就直白点头。
见他点头,那人似是才反应过来,往另一侧走。
帐子里,桌面堆满了纸张,随意看了看,只一眼,就知道是谁的字迹,她认得这字,却想不到那人也能写得这么凌乱。温无缺的字从来好看,不像她,多少年,字都没长进。床铺和她走时没有区别,浅叹口气,随意上了药,换了衣服。
她一直没想,该怎么去面对那个人,她没时间想,她更不敢想。
她的牵挂繁杂,既是江湖,也在未央。
她怕的人不多,最怕的除了寒姨就是如今这位未央城主。
她借口一向多,但她看着她们向自己妥协却总只剩无言,她们都是聪明人,而她从来不能在她们面前藏得住什么。
坡边,心心念的人背对着自己,一个人坐着。
自看到不远的背影,她才突然感到心安,仿佛现在才结束那场差点就输的打斗,仿佛现在才能真的呼吸到空气。
深深换了口气,放轻步子。
温凉的手一瞬覆在脸上,坐着的人根本不敢动一下……
“你坐在这儿干嘛呢?吹风吗?”耳畔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轻扬着的语调带了点沙哑,轻轻柔柔。
坐着的人没有动作,没有声响,微微抖着,身后的人静静待着,没挪开手,没再说话,只察觉指尖湿润。
“诶,盈盈你别哭啊,别掉眼泪啊,我不是好好回来了么!不哭了啊。”她登时慌乱得拿袖子帮她擦。
她也不管她,也不回她,静静盯着她,红着一双眼,眼泪不断往外掉。
“好盈盈,我错了,你别哭了,别哭了啊…...”她话语轻柔柔软,不断重复擦着,逐渐说出的话也带了鼻音,“没事的,没事的嘛,不哭了啊。”
对方总算是会动了,抬手随便抹了两把,然后帮她抹掉了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掉下的眼泪,埋头在她肩膀上。
她本是手臂被伤着,现下看不出,她也没吭声,轻轻拍着对方。
主动抱过来的人抱得算不上紧,手里死死攥着她身上的布料。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非必要,我少去做危险的事,好不好?”她始终轻轻拍着这个人,也跟着靠在对方肩上,果然她是真怕她哭。
静默了好一会,后者才将她还在拍着的右手拉住,看着绕着的布条,闷闷出声:“说好了。”
那位赫赫有名的江湖侠客如蒙大赦,好声好气服着软。
“我就知道,盈盈最好了!”她脸上笑得越是灿烂,越是卖乖,温无缺越是无奈。
“就伤着这一处?还伤了哪里?”她问她的话仍有点哭腔,她三天来没怎么说过话,刚又这么哭了一阵,声音难免脆弱,她也不想对她装什么。
算了,回来就好。
她不是看不见这个人眼里无奈下的心疼,她倒不觉得伤口有多疼,但是她是知道的,要是她再哭下去,她怕是心里疼得会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左手臂,划了一下,还好没划到脸,不然怕是得去找寒姨了。”比当年本该沉稳些的侠客很是小心地摸摸自己脸,似乎是真在后怕。
她没心思跟她开玩笑,听她一说左手臂,立马就要退开。
“盈盈你别动,让我靠会,不然我更疼。”曾经的少年侠客说话时带了少年时都少见的任性。
“唉,“温无缺实在是无奈,”我说我的好大侠啊,你什么时候粘我能不是因为怕我生气呢?”
“你哪里会对我生气,是吧,盈盈跟我最好了!”
“好啦好啦,你答应我的,记住就好。”
“嗯!盈盈最好了!”
尽管,她们实际上都知道的,当今世上的必要,太多太多了。非必要才少见。也不知道天下什么时候能不用有什么大侠,什么时候能太平一点……
未央城设有四个掌柜位,一位难求,自温无缺做了城主后就一直空置着其中一位,东方一枝春的未央分部曾杜撰过一个故事,说未央城主数年前落难,如此那般,心仪某位彼时方出江湖的年轻少侠,这空位是给那个城主心上人留着的。也不知为什么,那分部捏造城主的故事也没受什么惩罚,这倒让故事流传得更广了,广到了江湖。
“对了,盈盈,你的铜板我用掉了,”她像是真怕得赔,“你应该不会让我赔吧?”
“……”她终是放开手里攥着的衣料,伸手拍拍对方窝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这次我可多亏了你教我的那招,诶呀,盈盈你最好了,是吧,咱们什么关系啊!”她要走,她攥得再紧,也没用。只要这个江湖有名的侠客一撒娇……她是知道的,这人对自己没有办法,可无论是当年开封的小货娘,未央城的东阙公子,还是现在的未央城主,她也对她实际上也没什么办法。
“我说我的好大侠啊,人情归人情,钱还是要还的。看在是你的份上,嗯......我可以少收点利息。”
“你甚至还要跟我算利息?我可付不起你的利息……”
“那就来未央城打工还债吧。”
“手疼……”
“没事的,会好的,我们两关系这么好嘛,我可以等。”
“温无缺!”她像是真有些气恼,抬头往边上显得轻松些的人脸上看。明明晃晃,劫后余生。
“打,工。”她浅浅扬着笑,眼睛仍然红着,一个字一个字又念了一遍,温柔甜软。抬头的人眼睛也红,只看看她,然后装着一副可怜,埋回她肩上。
“盈盈~!”
“打,工。”
“你跟我要算这么清吗?”
“我们名满江湖的好大侠~可不至于赖盈盈的账吧…是吧。”
“唉……”